卢也略一点头:我确实有话想跟您说。
你讲。
我的学生怎么样了?有几个研二的暑假留校做实验,学院有没有给他们安排老师指导?
这个我不清楚,丁主任暗翻白眼,卢老师,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配合我们调查,学生么,总会有人管他们的。
毕竟是我的学生。
哦丁主任只想冷笑,心道你小子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现在想起学生了?想起自己是洪大老师了?你交举报材料的时候脑子里怎么没这根弦儿呢?
就因为个人的恩怨斗争,不惜将整个学院拖下水,甚至学校层面也受到了影响当然,陶敬此人也确实不是好东西,可谓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他不仅挪用贪污科研经费,还与某个正在被调查的官员有大额金钱来往。现在好了,上上下下谁也别闲着,都来收拾这个又臭又长的烂摊子!
对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卢也问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丁主任公事公办回答:这个要看调查的情况,我不清楚呢,他顿了一下,你不是跟你家里联系过了么?前两天你弟跑到光电学院找我你跟家里说清楚了没有?
卢也慢慢扬起脸,神色终于发生一丝变化,像平静的湖面忽然泛起一圈褶皱:我弟是不是一个拄拐的瘸子?
是啊,拄着拐还去堵我!卢老师,你也是个明白人,现在谁过来闹事都不顶用,如果妨碍到调查工作,甚至会起反作用,这个我之前已经跟你强调过了
他闹事了?
那倒还没有。
他说什么了吗?
没说,我给劝回去了,丁主任敲了下桌面,这次就算了,下次我可直接叫保安了,卢老师,现在事情敏感得很,你要理解我们工作的难处
卢也不再接话,只是垂着眸子,若有所思的样子。丁主任念叨了一阵,见卢也没反应,又担心自己讲话太不中听,于是试探着问:你要不要跟你弟联系一下?我帮你申请报备。
卢也抬眼看他,笑了笑说:谢谢丁主任,不用。
丁主任有些意外,讪讪地说:那你就认真配合工作吧,早点完事,对大家都好。
***
卢也躺在宾馆的床上,看了会儿书,又浅睡片刻。他这辈子还没如此无所事事过不上学,不上班,和外界的联系几乎断绝。刚开始确实不大适应,这几天来,他却有点享受这种坐吃等死的生活了,人的惰性果然可怕。
唯一有所挂念的,就是贺白帆。
他拒绝了与贺白帆联系,一是不想让贺白帆掺和这件事,二是出于某种可以称之为自私的目的他想给贺白帆冷静思考的时间。
那天贺白帆去他家找他,两个人昏头昏脑地滚到了一起,也许是荷尔蒙冲动作祟,也可能是因为他哭了,贺白帆实在可怜他;后来他被带走,贺白帆跑到学院找他,又得知他当年被陶敬逼迫,无法退学。那一瞬间贺白帆必定又感动又愧疚吧?感动的是,他沉默而诚挚地爱了贺白帆六年,愧疚的是,当年分手的苦衷,贺白帆竟然过了六年才知晓。
所以卢也非常明白他们这段关系的现状:当他将分手的真相告诉贺白帆时,他就已经牢固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位置。这六年来,被陶敬威胁逼迫的是他,忍痛做恶人提分手的是他,咀嚼着陈朽的回忆和无望的爱情的人也是他,他忍辱负重,他用情至深,他愁云惨淡这就是贺白帆眼中的卢也了。所以,只要他眨一眨眼睛,撇一撇嘴角,贺白帆的愧疚就如滔滔江水翻涌直上,以爱情的名义奔流向他。
倘若他稀里糊涂,或者厚颜无耻,那么他就什么都不必做,只管享受贺白帆的感情,反正,贺白帆已经答应过了,就算他入狱也会等他。
但是呢。
只可惜。
只可惜他这个人,既贪婪,又拧巴,宽容不足,自尊过高。贺白帆不在的时候,他总想着贺白帆,贺白帆回来了,他却忍不住要求更多。他无法忍受贺白帆的怜悯、愧疚和感动,无法忍受这些情感互相掺杂变成一种混沌的冲动,他需要贺白帆给他确凿的爱就是那种,六年前的夜晚,因为一面之缘而巴巴地跑到光电学院楼下等他的,那种爱。
他想,贺白帆需要冷静。待那些怜悯、愧疚和感动徐徐消散,也许贺白帆可以重新审视他们的关系。贺白帆真的还爱他吗?还对他有怦然心跳的感觉吗?还会因他而感到快乐和幸福吗?那所谓的爱真的是爱吗?如果不是,他就不要。他不想用过往的苦难捆绑贺白帆,更何况,他从不觉得自己经受了什么苦难,至多不过些许惆怅和遗憾。
想吧,卢也在心中默念,贺白帆,你最好能想清楚。
***
住进宾馆的第二十天,连日落雨,空气中隐隐有了几分凉意。因为下雨的缘故,天色始终黯淡,时间仿佛凝固的猪油,人在其中,昏昏欲睡。
丁主任带着秘书走进屋,打了个哆嗦:哎,卢老师,空调温度调高点啊?
卢也靠在沙发上,人没动,只有眼珠缓缓地转:您调吧。
秘书将空调升高两度,接着递来一份《情况说明书》。卢也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份了。
也还是熟悉的流程:卢老师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字。
卢也阅读完毕,姿势未变,只有抓笔的右手动了动,唰唰签下自己的名字。
丁主任走到他身边:卢老师你没事吧?
没事。
听你声音有点虚呢?
关久了吧。
咳,丁主任略觉尴尬,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你有什么生活方面的需求,倒是可以跟我说。
我想问您件事。
你说。
我弟后来又来过么?
没有啊,丁主任答得痛快,我昨天刚在光电学院办事,没听他们说你家里有人过去。
那就好。
丁主任点点头:行,小徐,咱们走吧。
稍等,卢也再度出声,他忽然坐直了身体,而后似乎还嫌不够,又站起身,来到丁主任面前,学校打算怎么处理我,您知道么?
时间仿佛瞬间停滞,四下安静,唯有空调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噪音。秘书小徐身体紧绷,蓄势待发说真的,卢老师虽然身形削瘦,但总归比丁主任年轻二十多岁,他怕卢也急了眼,一拳挥在丁主任脸上。他得做好和卢也肉搏的准备,嗯,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拍马屁良机啊。
丁主任不响,卢也又问一遍:学校打算怎么处理我?我要提前安排家人。
丁主任这才有所回应,款款地,眉梢往上挑了一下。
我以为你一点儿都不着急呢,卢老师,他皮笑肉不笑,我看你在这待得蛮自在啊。
卢也回答:待久了也烦。不知贺白帆冷静得怎么样了?
丁主任说:领导对你这事非常恼火,陶敬虽然违法违纪,但洪大怎么说也是你的母校,怎么说也培养了你,对吧?你闹这一出,学校会受到多大影响,你考虑过么?
卢也回答: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如果贺白帆还在武汉,这么多天了,会如此安静么?
丁主任说:成年人嘛,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卢也回答:我明白。不会已经回美国了吧?
丁主任没有继续讲话,目光复杂地盯着卢也,一张黧黑的老脸越发晦暗。卢也在室内捂了太久,脸色则苍白如纸。两人就这样僵持住了,小徐紧张地想,天啊,这是黑白无常在斗法吗?他个虾兵蟹将,还是不要参与了吧?
小徐。丁主任忽然叫他。
欸!
我手机流量用完了,你给他看那个视频,丁主任转过身来,背对卢也叹了口气,卢也,这次是看在学生的面子上。你的学生帮了你,懂吗?成年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做这事,必定自食其果,但是,作为老师,你也的确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