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电话铃响了,不是手机,而是家中座机。行伸看了看液晶屏,倒吸一口凉气。液晶屏上显示的是新潟县的区号。他咽了口唾沫,拿起电话的子机,应了一声。
深夜打扰,多有失礼。这里是新潟县警察局,请问是汐见家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的他用力握住子机,在心底祈祷千万别是坏消息,但这祈祷没能成真。
对方说出了绘麻和尚人的名字,接着说道:真的非常遗憾
姐弟俩在紧邻长冈市的十日町市内遇难。岳母开车带两人一起去买东西,她购物时,姐弟俩正在附近的商住两用楼一层,那里有一家游戏厅。
商住两用楼是一栋高四层的旧楼,因最初的地震剧烈晃动,墙面倒塌。姐弟俩想赶紧逃出来,但慢了一点点。二十米左右的高墙瞬间瓦解,直接砸向已经跑到门口处的两个孩子。
附近的居民发现后试图救援,但仅凭人力很难做到。等起重机吊起墙面,从下面挖出孩子们的尸体时,距离地震发生已有将近两个小时。赶来的医生当场确认两人已无生命迹象。
此时岳母正因腿部受伤被困在医院的候诊室里。她不知楼墙倒塌,也不知外孙和外孙女被压在下面,谁都联系不上,只能干着急。
女孩的钱包里装着电话卡和写有长冈市内电话号码的便条,于是警方得以确定身份。电话号码的主人在自家附近的小学避难,他看了警察提供的两个孩子的照片,放声痛哭,回答说那是自己的外孙和外孙女。这个人自然是怜子的父亲。
地震次日下午,行伸在小学操场一角的帐篷里再次见到两个孩子,悲痛万分。他本想来得再早些,但一路极不通畅,铁路和公路都有部分路段禁止通行。
绘麻和尚人的脸上没有明显的外伤。绘麻头部受伤,尚人被鉴定为受压致死。两人应该都是当场死亡,没受什么苦,这算是最大的慰藉了。
怜子蹲在孩子们的遗体前,呻吟似的哭泣着。行伸只是久久地伫立在一旁。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整个人仿佛失忆了一样。岳母哭着道歉的声音空洞地从他耳边掠过。
三天后,汐见家在自家附近的殡仪馆举行葬礼,许多年龄相仿的孩子从学校赶来。面对着并排摆放的两副小小的棺椁,孩子们行注目礼,双手合十,放入鲜花。行伸恍惚地望着眼前的光景,不知道今后自己和妻子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此后,行伸夫妇的生活变得空虚而乏味。两人日日思念孩子,家中堆砌着满载回忆的物品。每次看到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都会忆起往日的幸福时光,眼底发烫。
怜子不再工作。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天望着孩子们的照片和他们没写完的作业本。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哭泣,也许是眼泪已经流干了。行伸不在家时她不怎么吃饭,日渐消瘦。
行伸指出这一点时,她总是说无所谓。我一点也不饿。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我忍不住会想,我吃饭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就算死了也无所谓,我还挺想死的。
行伸提醒她,别随便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怜子的眼神令行伸感到害怕,孩子他爸,杀了我好吗?随后她突然嘴角下垂,啊,对不起,你已经不是孩子他爸了。
对痛失爱子的夫妇二人来说,年末热闹的节庆氛围近乎酷刑。行伸一看到圣诞节的装饰,胸口便掠过一阵剧痛,仿佛无数细针刺进内心深处最敏感的部分。
某天晚上,两人讨论如何过年。以前一家人都会去怜子的老家过正月。那附近有很多滑雪场,绘麻和尚人在上小学前就开始学习滑雪了。
有什么好讨论的,哪儿都不去也行。怜子无精打采地看着行伸,你总不至于想去长冈吧?
今年肯定不会去了,老家那边估计也不方便吧怜子的老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岳父母在避难所只待了一周左右,但周边还有一些区域比较危险。
不光今年,明年、后年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去了。怜子咬牙切齿地说。
别这么说,那毕竟是你的老家啊。
怜子缓缓摇了摇头,直视行伸。说实话,你是不是在怪我?
怪你什么?
是我让他们去的,你肯定在怪我,对吧?当初你反对两个孩子自己去,我却说让他们去。如果听你的话,两个孩子就不会死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没这么想过。
你骗人!葬礼那天晚上,你不是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嘀咕吗?说什么早知道就不该让他们去,早知道就拦住他们。
行伸哑口无言。葬礼当晚他醉得厉害,可能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他的确很后悔,为什么就没有拦住他们呢?
对不起,怜子说,听你的就好了。你肯定很恨我吧?
没这回事。孩子们自己出门和地震无关,就算你陪他们一起去,地震一样会发生。
如果我去了,孩子们可能就会待在家里。
只是可能而已,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
那为什么葬礼那天晚上,你要说那种话?那是你的心里话吧?你觉得是我的错吧?你说实话!
够了!别再说这些没用的话了!行伸忍不住吼出声。
怜子趴倒在桌上,纤瘦的肩膀伴随着呜咽声上下起伏。
行伸走上前,把手覆在她的背上。怜子啊。
嗯?
我们要不要从头来过?
怜子仍然趴在桌上,但呼吸渐渐平缓。什么从头来过?怎么从头来过?
我们再生一个孩子,把他养大。
怜子缓缓起身,双眼通红。你是认真的?
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我们再这样下去就完了,必须想办法振作起来,为此,我们必须先找回人生的意义。对我们来说,人生的意义只可能是孩子,你不这么认为吗?
孩子啊怜子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可是我都已经快四十了。
也有人在这个年纪生孩子。
可我一直没能怀上第三胎啊。生下尚人后,夫妇二人抱着怀上就生下来的心态,并未采取避孕措施,但正如怜子所言,她一直没有怀上第三胎。
顺其自然可能不行,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怜子瞪大了眼睛。孩子她低语着,似乎恢复了些活力。
这主意不坏吧?行伸的嘴角微微上扬。他不禁想,自己有多久没对妻子微笑过了?
两天后,经怜子的熟人介绍,他们来到一家专治不孕的机构。面容和善的院长向他们介绍了排卵监测、人工授精、体外受精等方法。也有人在最后一次分娩的十多年后又怀上了,四十岁左右还有希望。院长斩钉截铁的话语在行伸心中有力地回响。
从这天起,夫妇二人开始接受不孕治疗,同时也终于开始向前迈步。他们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感到讶异:原来抱有目标竟是如此美妙!
正如他们预想的那样,治疗过程困难重重。两人一早就放弃了排卵监测和人工授精,决定采用体外受精,但依然无法成功。每次尝试失败,怜子都很是沮丧。行伸尽力不流露出哪怕一丝失望,但也免不了日渐消沉。
经济负担很重,怜子身心承受的压力更是令人担忧,还是放弃吧行伸的想法渐渐趋于消极,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治疗进行了十个月,一天,怜子从机构回来时,行伸见她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不等她开口,行伸便已心领神会,心中充满一种超越预感的确信。
难不成
嗯!怜子点了点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行伸走近怜子,紧紧拥抱眼前这具孕育着新生命的纤细身体,久久无言。男孩还是女孩?这并不重要。
装饰在架子上的照片映入眼帘,那是死去的两个孩子的照片。行伸想起,明天距离那场地震刚好一年。
新的生命也许是绘麻和尚人送来的礼物,他不禁这样想。
第1章
料亭旅馆辰芳的退房时间是上午十一点,今天最后动身的是一对来自保加利亚的老年夫妇。两人身材高大,并排在换鞋处一站,衬得玄关有些拥挤。
芳原亚矢子走到格子门外等待两人。天空湛蓝,空气干燥,此时最适合享受秋日出游的快乐了。
来自异国的夫妇也走出旅馆。那位先生满面春风,用英语对亚矢子说着什么。如果亚矢子没听错,对方说的应该是:非常感谢,料理很美味,我们享受到了优质的服务。于是亚矢子也用英语答道:客人满意是我们的荣幸,请务必再度莅临。这些话近年来几乎每天都挂在嘴边,所以亚矢子对答如流,只是对发音没什么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