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架不许孩子靠近的铁制滑梯,一场雨过后积水沉在最下部,水里面几片灰黑的枯叶云层般缓慢移动。
齐元踏上了台阶,她一步步走上去,坐在滑梯最顶端,她才明了:原来平常齐铭在上面看她是这样的视角。
禁止靠近的标语和围栏就在眼前,齐元双腿发颤,只觉得头晕目眩,围栏外趴着幼儿园的其他孩子,他们在观赏她,像兽斗场里压完赌注的赌徒般看着她。
齐铭眼含笑意,齐元很熟悉这种眼神,无数次在需要她背锅时,齐铭总这样看着她说:怎么,你想让周围其他人都知道你的身份吗?那样爸妈就会把你丢了,然后给我买个新玩具。
齐元想起父母期待的脸,闭上眼,任由地心引力拉自己向滑梯底部。
滑到一半,撕裂声让她惊恐,滑梯中间凸起了一块铁皮。来不及惊叫,小小的身体已经泡在底端的脏水里。
齐元赶紧用衣服遮挡住伤口,不让自己蓝色的血液被发现。
孩子们欢笑着四散开。
齐元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疼痛,如蝴蝶冲破玻璃窗般淅淅沥沥传开。这是人类给予她的痛觉,只为看到仿生人脸上类人的痛楚,这才像是一个合格的人类孩子。
齐元很快就被送去公司进行修复,腿部功能已经修复好,但大腿却留下一道沟壑般的伤疤,母亲摸着她的头开口:孩子,对不起,仿生皮我们买不起,等你长大我们再修复它吧。
长大,齐元很期待长大,但一直没等到修复伤疤的长大的那一天,他想:这一定是因为我每次都提前一天过生日。
眼前蛋糕的光影已经被泪水模糊了,齐元擦了擦。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细小的虫鸣断断续续,林姰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简筝靠在林姰旁坐下,她似乎对这蛋糕很好奇。
周晓星打破安静:许愿啊。
齐元回过神,闭上眼睛许了愿,吹灭了蜡烛。
此时月光正好,为这场景蒙上细纱。
齐元切蛋糕,第一块递给周晓星。
周晓星用裤子擦了擦手,开心地双手接过。
齐元又切了两块,分别递给林姰和简筝。
林姰还是第一次和机器人一起过生日,想到自己的职业,觉得有些荒谬。
其实不仅是和机器人一起过生日荒谬,自从父母和妹妹出事后林姰就没再过过生日了,自己整天泡在工作室,也没什么朋友,现在却和三个机器人一起吃蛋糕。
她以前还真梦见过,自己推了个大蛋糕进处理厂给每个机器人发了一块然后他们就排队进销毁间。
林姰想着该怎么让周晓星跟自己回处理厂,头却有点晕,再看看身边的简筝和齐元也不太清醒,就知道大事不妙。
周晓星背起齐元,带着调笑:销毁师,你还是太菜了。
林姰抬手拧上自己大腿,可眼皮还是很沉重,而简筝已经靠在她肩膀睡着了。
林姰不再挣扎,慢慢平躺下。
简筝枕在她大腿上,呼吸平稳,林姰抚摸着她的头发,闭上眼,伴着这愈来愈盛的虫鸣回忆这段时间的经历。
惊奇,疑惑,还有怀疑。
这几个仿生人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太多不一样,林姰想到第一次拿到那份资料时,哪会想到他们这么难搞。不是所有仿生人都像简筝这样。
手上的动作停了,是啊,简筝。
她那么奇怪,那么容易相信人。
可是刚刚她留意到周晓星的话,简筝以前还被打过。
林姰接触过的机器人中,有很多都被打过。大部分是因为工作失误,或者单纯因为主人情绪不稳定。
几千年的进化历程中,人类对地球的掌握越来越多,或者说人类永远试图驯化地球。
可是人类始终驯化不了的是与生俱来的贪、嗔、痴。
于是借助一种工具来压制蠢蠢欲动无形生长的罪恶,这种工具被人类称作爱。
工具的定义者、命名者、使用者是单个个体,而站在工具对立面的却是普遍共性的至今无法消磨殆尽的恶。
有时候林姰会站在处理厂二楼望着下面沉默排队等待被销毁的机器,这些机器人在被制造的那一刻是否也生长出类似恶的东西,又用什么来抵挡呢?
第6章 第 6 章
林姰是被颠醒的,简筝的骨头真的硌人,手边传来湿润,现在天刚蒙蒙亮,简筝头发上都是露水。
林姰拍拍她的肩膀。
你醒了。简筝偏头。
林姰脚刚踏地还有些腿软,环视一圈。
看来周晓星剂量加的不大,她们睡了大约有三四个小时。
十月底的寒气已经有些重了,树叶打了霜更沉重,在无法被眼睛捕捉的那一秒开始掉落。
林姰和简筝踩在枯叶上,清脆的响声似生命最后一声舒爽的慰叹。
在鸟开始叫的前几分钟,林姰的心跳很急促,简筝甚至能听到咚咚声,停下来好奇地观察。
林姰解释,这种一切即将在她面前苏醒的感觉令她惶恐,也许与自己的职业有关,她习惯了生活从热闹变为安静,享受死亡堆积后工作结束的满足感。
简筝不懂。
这时候第一声鸟叫真的开始了,简筝牵起林姰的手,枯叶声密集了些。
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林姰的声音在这个荒凉的早晨更加清晰。
简筝停下脚步回过头,一脸茫然:我不能在你这里一直藏着吗?
可你的人生应该有更多可能性,我不想让你像齐元一样困在那个人类家庭里。
简筝皱眉:可能性?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就有很多可能性。
等我查明白林晗和你的关系,就请你离开吧。你也不用用保护我、委屈自己这样的方式来求我藏着你,原本就是我对你也有需求,我们是很平等的利益交换。林姰垂眼踢了踢石头。
简筝沉默没有回答。
回到家后,两人冲了冲澡,就睡了过去,简筝现在又重新睡回了次卧。
林姰睡得很安稳,醒来时外面天已经黑了,习惯性坐上飘窗,掏了掏烟盒,才发现已经空了。
敲门声响了。
进来。
简筝看起来也刚睡醒不久,身上还是林姰给她的那套家居服。
她一步一步靠近飘窗,搞得林姰有些警惕。
站定后,她还是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拿起林姰的右手。
她的手透着机器特有的冰感,这是再仿生也遮不住的,林姰任由这种冰感贴着自己的手背。
还疼吗?简筝盯着林姰昨夜留下的伤口。
林姰摇摇头。
简筝放下林姰的手,突然摸出一把光刀。
林姰后退一下。
只见简筝抬起右手,用刀锋在食指上轻轻划了一道口子,蓝色液体很快从伤口渗出。
林姰疑惑看着她,觉得简筝可能还是有些程序没有修复好。
简筝举着割伤的食指:林姰,请与我建立通感连接。
通感连接?林姰回忆起现在时兴的通感柜。
嗯,这样我可以保护你。简筝的眼神很坚定:你放心,不会对你有什么伤害。后半句又补充上。
简筝的手指还在往外渗血,她就这样举着。
我为什么需要你的保护?林姰从飘窗上下来,与简筝平视。
因为你的工作危险,如果你还要寻找其他几个仿生人,不那么容易,我可以帮上忙。断断续续的理由从这个机器人嘴里蹦出来。
林姰轻笑,她摸了摸自己的伤口:我觉得这个理由我不喜欢。你能想到其他的吗?
简筝看起来有些紧张,深邃的眉眼就盯着林姰泛着笑意的脸,林姰刚睡醒的头发还有些凌乱,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林姰比平时更有吸引力一些。
而后林姰脸上的笑容淡了,她很认真地开口:我们做朋友吧,建立像人类之间的那种情感。
朋友?简筝嘴里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嗯,朋友就意味着可以互相帮助,也可以互相保护。就类似..齐元和周晓星那样。
简筝满意地点头:好,我们做朋友。
林姰理了理衣服,迎上对面干净的目光。
自从家里出事后,林姰几乎切断了之前的所有社交。这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来时,自己也觉得有些生涩。
房间里还是很黑暗,外面的星星点点偷偷照进来一些,能让彼此看清对方的脸。
她们对视着,两种心跳在黑暗里潜伏,良久,林姰举起自己受伤的手指。
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手指贴上的那一刻,两种血液沾染在一起,红与蓝交融,弥漫的紫悄然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