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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肩臂上那些布料被兵刃划破的痕迹才能证明他受的伤。
  裕兰惑说到底毕竟当过他的师傅,比旁人来说,更能预判到他下一步的进攻。尽管在旁人看来都是杂乱无章的技法。
  “放弃吧。”裕兰惑撑着地,半晌吐出来这么一句话:“等到落雨的那一刻,我便能恢复力量至鼎盛时期,不管是你、还是在玄天暂坏我大事的那些蝼蚁们,都敌不过我的。”
  她说的没错,黑云压顶,雷声翻涌着在其中炸开,大雨倾盆不过眨眼间。
  谢不虞负刀单膝跪地而立,他没说话。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豆大的雨滴终于掺着闷雷从天上落了下来,不消片刻便愈来愈猛烈,砸的人身上都有些生疼。
  雨势大的足以将二人身上方才打斗的血冲了个七七八八,而裕兰惑身上遍布的重伤在接触到磅礴大雨之后,肉眼可见的开始缓慢愈合。
  裕兰惑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手里把玩着那一双鸳鸯钺,走到谢不虞身侧,啧啧道:“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残兵败将,多叫人可惜,少年天才,不管是在虞北还是玄天,你都曾出尽了风头。”
  “谢知怀,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选择答应,还是不答应?”
  谢不虞浑身被大雨淋了个透,嘴角的血蜿蜒向下滴滴答答的滴落,身上玄衣混血又夹杂着雨水,在他身下染红了一片水潭。
  他用力撑住手中插在地里的刀,略微勉强站起身,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的人,轻笑一声道:“好啊,我同意了。”
  裕兰惑闻言这才满意道:“早这样,不就少受那么多没必要吃的苦了?”她转过身去假意向前踱步,就是在引谢不虞出手,然后亲手解决掉这个祸患。
  她当然不信谢不虞的话。
  可是裕兰惑居然没能等到。索性她率先出手,猛地再转身,单手握住一对鸳鸯钺,直直和谢不虞瞬间格挡到身前的裁雪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兵刃相击的声音。
  雨点噼里啪啦溅在二人的兵刃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裁雪的另一面雪亮的刀刃,倒映着的是谢不虞那双眼眸,恍惚之间想起那时候自己第一次拿到裁雪,刀身还满是尘土。
  可如今,他的心却也和这把刀一样落的满身尘土。
  他趁此猛的震开裕兰惑手中的鸳鸯钺,裕兰惑借力向后退去,而谢不虞假意从正面袭上迎刺。
  正当裕兰惑以为小徒弟这一招又中了她的计的时候,谢不虞却陡然改了方向,空旋一个回身,竟在眨眼间出现在她背后,裕兰惑愣了一下,还未出声,下意识低下头看胸口,已经不知何时被裁雪一刀刺穿。一句遗言也没留下。
  谢不虞知道这禁术一旦启动,裕兰惑除了心口处是唯一弱点,其余地方即便是受了伤也能愈合。
  他将所有翻飞的情绪,所有的内力都注入了这一刀。
  不论是那些令人不快的过往,是第一次离家的慌乱,是梦魇里醒不来的烧透他记忆,贯穿他一生的那场火,是年幼时被裕兰惑手把手去教的时候,还是隐姓埋名窝囊活着的那段时日苦苦追寻真相,都在这一刻随之烟消云散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苦难、离别在他身边化作荆棘,困在他年少的梦中挣扎动弹不得了。
  他看着已经倒在地上的裕兰惑,手中裁雪还未放手,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雨势好像没有先前那么大了,头顶原先压的人仿佛喘不过气的乌云,似乎也在逐渐褪去。
  谢不虞原本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可下一刻,他却忽然再也站不住,猛的向地上倒去,手中裁雪也没能及时握住,“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不过谢不虞幸好双手先撑住了地,他想,否则自己这张漂亮脸蛋可就遭殃了。
  可他眼前忽明忽暗,连忙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又自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他也已经能看见手腕处一样顺着脉络蔓延上来的黑色,肩上那毒,若没有内力一直压着,他早就死了。
  剩下的命,他摸爬滚打窝囊苟活了这么多年,全凭天意吊着他一口气。
  诅咒一灭俱灭,裕兰惑死了,禁术便从此消逝于人世,但他也一样活不了。
  七窍似乎在逐渐流出乌黑的血来,耳畔嗡鸣,谢不虞感觉自己有点听不清了,只觉得温热的液体在往外止不住的流,他终于失了力气,倒在了地上。
  从前那么多险象横生的时刻,他都能幸运的躲过去,每次只信是自己命大心大有福气,可是这次却没人能救的了他了。
  他知道这是唯一一个他躲不过去的命数,既然如此,就权当是得了自由吧。
  都说人半梦半醒的时候有种回光返照的错觉,最容易将这辈子的事幻化成走马灯浮现在眼前,只是他眼前属于自己的走马灯,也逐渐斑驳染上陈旧的痕迹了。
  风霜染血的半辈子,生离死别,亲仇背弃,已经和他这个人融到一起去了;想留的,留不住,想见的,见不到,想求的,求不得。
  就这样身死道消,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娘亲一面,只是他如约守了当初的承诺,守着道义,守着初心,还守着虞北。
  以及,谢从池还好好活着,他长大了,和父亲一样能够独自一人去担得起这一面了。
  想来诅咒既解,来年的虞北应该会冰消雪融,春和景明,再没有风雪能蔽住他双眼。思及此,他又兴许觉得自己忙活了这么久是值得的。
  可是只有他等不到了。
  他不能再带着祝殃铭来看虞北新生的春意,不能和沈晏萧再谈天说地,也不能再见一面谢从池了。
  所负多人多事所诺,却身不由己而难赴约,大抵是缘分太浅薄。
  “遗憾才占多数嘛,我怎么得了美满还......”谢不虞心道,自己怎么还不满足,还想多贪恋一点。
  不过他格外可惜一点,就是不能再陪萧瑾酌回无尽山去养毛茸茸的动物,也不能临死之际再见他一面。
  二人荒谬又互相带着各自心思去靠近的遇见,连他自己也没料到,最后竟会变成这般知己。
  阴郁的天慢慢散开墨色,透过缝隙落下来的偶有几束阳光,随后越来越多的地方被阳光照到。
  连带着照在那人面上,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阖上眼,微风轻拂,惬意躺在地上午休的年少的寻常时刻。
  不同的是这次,阖了眼眸,就再无醒过来的那一瞬。
  于是只能沉溺在梦中,去追寻从前残存的那片刻回温。
  ————
  萧瑾酌还是迟来了一步。
  他亲手将谢不虞连带着裁雪一起送回了虞北,谢从池见了他,却率先破天荒先开了这个口,希望对方将哥哥的遗体转交给他,让他亲手把哥哥和父母的衣冠冢埋在一起,萧瑾酌闻言同意了。
  那时候虞北的雪已经开始稀稀落落,偶尔会停下不再落雪,谢从池其实到那一刻才明白哥哥的命数,他深深叹了口气,想来萧瑾酌还不知其中缘由,便开口解释从前,关于谢不虞身上的毒的事情。
  谢不虞走的那几年里,谢从池也并没有在家里待太久,他在虞北地界里四处奔走,却误打误撞走到了那时候娘亲不允许他们进入的禁地。
  也是偶然,才发现那里有记载过此毒的来源,才是虞北万年飘雪不融的根本原因——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这一次是降临在哥哥身上。
  他们虞北人向来有一个习俗,与世长辞的人或是衣冠冢都要被埋在、立在四季常青的青松下,这样做,就会坚信已故的人下辈子可以过得很幸福。
  谢从池同萧瑾酌一同站在青松旁,谢从池顿了顿,眼眶微微发红,还是开口问道:“我哥......他这一辈子,究竟在追寻什么?”
  “他不争不抢一辈子,无欲无求,金钱名誉从没在乎过,就连我这个位置,他也不过一句话便能轻飘飘的让给我。”
  “年少的时候他总和娘亲说要守护我们的小家,也要去守着侠义,可是他追寻的侠义,到底是什么?”
  萧瑾酌在想这个问题怎么回答。
  又或者是说,倘若谢不虞还在的话,他会怎么回答。
  “他求一个太平盛世吧,对虞北,对家国,那时候就会出现很多侠肝义胆之人去铲除不平事。”
  谢从池又问道:“除了虞北呢?”
  “虞北是他的家,除了家,他追寻的侠义,大抵就是愿所作所为无愧于心,能用他手中利刃荡涤人世尘埃。”
  “毕竟世人常言,侠之义也,山海可同歌。”
  而第二年的虞北的确开始冰消雪融,从青松旁陆陆续续开始萌发春的气息,顺着大地逐渐蔓延开来,还了一场春。而萧瑾酌也替谢不虞好好守着这片他最在意的地方。
  离开虞北后,萧瑾酌此前在无尽山一别,也好久没回到无尽山了。
  后山的桃花林那片草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几只小狐狸,只是此时还未到桃花盛开的季节,映入眼帘的尽是苍翠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