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没有,他没有骗人。
苏子衿从软垫上滚落,落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死死按住胸口,张口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到底是什么?
那些声音,到底是什么……
他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有东西从怀中掉出来,落在木板上。
是珐琅制成的圆盒,盖子被甩开,里面的雕花口脂艳丽刺目。
苏子衿手肘撑着身子,视线只剩下那一点明红色。
那位富商老爷给他打赏的红封,他全部用来买了这盒口脂。
她涂口脂时,真的……很好看。
他本来想送药时给她的。
马车慢慢停稳,外面有人在发号施令:“吁——速速换马!”
苏子衿猛地直起身,一把将地上的口脂盒捡起,关盖时手哆嗦个不停,几次没有对上。
“啪哒”一声,圆盖终于归位,他颤着手将口脂盒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随后一把掀起帘子,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双脚落地软得没有支撑,他踉跄一步险些摔倒。
稳住身形的瞬间,苏子衿不管不顾地朝前面的那辆马车磕磕绊绊地走去。
“苏公子?”旁边侍卫面露疑惑,抬手止住车队即将前行的动作。
“姐姐……”苏子衿抓住马车车窗,借着帘子缝隙将手中的口脂盒探进去,“这是……子衿想送你的。”
“姐姐可愿收下?”
他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哭腔和鼻音,身上衣袍凌乱,发簪都不知丢哪去了,长发散在肩上。
马车里沉默片刻,虞晚的声音响起:“道歉。”
“给阿瑾道歉,我便收了。”
苏子衿一顿,缓缓收拢了手指,将口脂盒死死掐在掌心里。
“对……”他艰难地张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后面两个字像棉花一样,死死堵在喉咙里,再发不出任何音节。
对不起?
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只恨,恨那个人如此霸道地占有了她全部的心神,一厘一毫缝隙都没留下。
为何还要向他道歉?
“若说不出口,便退下吧。”
车帘处,有温热的手将他一寸一寸地推了回来,连着那盒口脂一同。
苏子衿很熟悉,是她的手。
这双曾带给他欢愉的手,如今却坚定地推开了他。
是为了……捍卫裴瑾的名誉。
可他说错了吗?裴瑾确实已经死了,不是吗?
“公主吩咐,还请苏公子速速回马车,不要耽搁了行程。”夏蝉掀开车帘,看着呆站在外面的苏子衿。
“是……”
苏子衿手无力地落下,那盒口脂从掌心脱落,掉在了草地上。
他没有回头,不再多看地上的口脂一眼。
她既不要,那便扔了吧。
横竖没人要的东西,都是这个下场。
他也一样。
苏子衿回到马车,还未坐稳,便听得马鞭声响起,伴随着车轮滚动。
车队再一次出发了。
他不再哭了,额头还带着隐隐作痛的余韵,在此时显得都不重要了。
头脑好像都停转了,浑浑噩噩的只剩一片愈发吵闹的耳鸣声。
好困,好冷。
苏子衿闭上眼,面上泛起一丝滚热的红晕,意识也在慢慢远去。
马车仍在飞驰,车身剧烈颠簸着。
昏迷之中,苏子衿蜷缩的身体随着晃动,不断磕碰在车壁上。额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滚烫的脸颊上。
车队一路未停,直至天空泛起鱼肚白,终于顺利抵达京城郊区。
驾车的车夫勒停马车,撩开帘子看了眼,车内的景象让他脸色微变,立刻转头朝前方车队打了个手势。
不久后,最前方的马车里缓缓走出一道雪青色身影。
帘子重新掀开,一道声音响起。
“子衿?”
第54章
那一声“子衿”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又近在咫尺,隔着耳膜听不真切。
一抹熟悉的香气钻入鼻尖,身体本能地就往上贴, 渴求着靠近。
浑身都好冷,苏子衿不断地朝唯一的热源钻去。
“公主, 这可如何是好?”
“从暗道走,先回府将人安置下来。”
“是, 奴婢来扶吧。”
一股力道从手臂传来,苏子衿分不清, 只是近乎恐慌般朝身边的人靠近, 像个被吓坏的小兽寻求着主人庇佑。
“别……”他含含糊糊,眼皮重得根本睁不开,只能不断哭求着:“别丢下我……”
“求你……”
他下意识地喊着:“姐姐,别走……”
手臂的力道突然消失了, 耳边又是那些时近时远的话语声。
“罢了,我来吧。”
“公主,这如何使得?您身体还未好全!”
一阵奇怪的惊呼声中,苏子衿感觉好像有个纤细的身体将他背了起来。
整个人都被那幽幽的香气裹住了, 他几乎要沉溺其中。
“走。”
苏子衿什么都听不见了, 整个世界都仅剩下这最后的温暖, 是他唯一可触碰到的。
他的脸贴到一片温热的柔软, 反复地蹭着,声音模糊不清,不断地泣着:“姐姐……”
起初没有反应,后面不知是他将人喊烦了,还是怎的,忽然得到了回应。
“……我在。”
得到回应后, 他混沌的头脑再也撑不住,手脚紧紧缠住她,终于安心地昏睡过去。
*
京城冬日的夕阳像团火烧云,斜斜照下来,将整个公主府铺成昏黄色。
苏子衿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令人窒息的色调。
头好疼,真的好疼。
他闭上眼,指尖抵在太阳穴上,身体微微晃了晃。
口中好像还有残留的苦药味,被子也被盖得很好。
只是周围安静的有点过分。
他重新睁开眼,缓缓坐起身,环顾四周这熟悉的摆设。
是公主府的左殿。
苏子衿转头朝窗外看去,脖子当即传来一阵不适的胀痛,但很轻微。
他垂下眸,手指抚上去。
刚醒来的迷茫在此刻被吹散,他想起她冷漠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也想起那滚落在草地上的口脂。
但是……
恍惚间,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
不是房间里的熏香味,也不是药草的味道,而是……她的味道。
是梦吗?
他昏迷时做的一场美好的梦?梦见自己被她背着,走过一条漫长又狭窄的小道。
苏子衿自嘲地摇摇头。
她分明连看他一眼都不愿了,怎么可能会……
可是那份温暖却怎么挥之不去,真实到让他恍然。
苏子衿动作迟缓地坐起来,每动一下,浑身肌肉都泛着酸软。
他强撑着站起身摇摇晃晃朝门口走去。
可等他看清楚外面的风景时,愣在了原地。
难怪他方才感觉安静。
公主府……竟空无一人?
连个负责洒扫的婆子也没瞧见,偌大的府内空空旷旷,没有一丝活人气。
若非干干净净,不然真与荒废的府邸无异。
为什么?
苏子衿扶住门框,忍住眼底猛然传来的眩晕,心底的悲凉一点点漫开。
所以,他还是被抛弃了吗?
把他扔在公主府,与留在扬州,有什么分别吗?
也是……
她的未来,不会只是公主。
而他,不过是一个能随手丢弃的戏子罢了。
她玩腻了,就不要他了……
苏子衿拽过床边外袍披在肩上,一步步朝外走去。
双腿沉得像绑上练圆场步的沙袋,可每一步都好茫然,像戏台上每一步都踩错了鼓点。
他路过被填上的枯池,嗅到满腔的土腥味。
走进空荡的回廊,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条纵横交错在眼前张牙舞爪。
拐过一个转角,视线陡然开朗,壮观的庭院中坐落两殿和若干小房间。
书房与主寝很近,而右殿也离主寝很近。
唯有他居住的左殿,像个凭空而生的异类,孤零零地缩在府内最角落。
他最终在庭院停步,正中是主殿,左边是书房。
然后是……他从未被允许进入过的右殿。
苏子衿侧头望去,与主殿一般规模的右殿,连最高处的牌匾都被擦得光亮,打理得仿佛有主一般。
可他很清楚,这里面是什么。
心底的酸意几乎要涨出来了。
她把他扔在了这儿,那她心心念念的裴瑾呢?
他……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