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的,是那儿祭奠的神圣的牌位,还是地上这画像上卑微到尘埃里的戏子?”
虞晚沉默着,那份沉默像撞上蛛丝的蛾,被越收越紧。
苏子衿没等到答案,缓缓松开环着她腰的手,目光落在那一排衣柜上。
他一步步走过去,指尖划过那排做工精良的衣袍上,每件都是裴瑾最喜欢的雪青色。
“我初看到这些衣服的时候,就在想啊……”他轻声说着,“殿下每年都在等着他长大啊,真好。”
“这些衣服,也真好看。”
苏子衿随手拿起一件衣袍,将衣袍比在身上。
不大不小,意外的合身。
“您亲手送给我的衣服,被留在了扬州,是为了让我穿上这些华丽的外袍吗?”
他痴痴地抬眼望她:“殿下您看看,这身衣服我穿是不是也很好看?”
虞晚没回答,缓缓睁开眼。当瞳孔适应了黑暗,周遭的一切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能看见苏子衿身上比着的那抹雪青色,也能看见他身后那排衣柜上的纹路。
昏黄的光线本该柔和,此刻却像一张扩散的针网,密布而来,要将她每一寸肌肤都穿透。她必须耗尽所有气力去对抗,才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
虞晚视线从比着衣袍的苏子衿身上稍作停顿后,轻轻掠过,正对上那排衣柜。
她每年都会找最好的绣娘,用最好的面料,制一身衣服。
有时候她会想,都说男子个头长得快,不知道如今身高几何,是壮是瘦。
她只能一遍遍在心中描摹,想象着阿瑾的身形。
初次得知与阿瑾擦肩而过时,她花了好多年的时间去接受这个事实,也花了好多年去寻找。
后来在扬州时,那具小小的尸骨摆在黑棺中,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也接受了。
她那时想,阿瑾若在,肯定舍不得看她一蹶不振。
阿瑾从不舍得她难过。
所以,她看见了苏子衿。
现在,苏子衿告诉她,他就是当年接她桂花糕的小青蛇。
而那个小青蛇,是裴瑾。
“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害怕了吗?”苏子衿声音更低,“是害怕我这在风尘中打滚沾了一身泥的戏子,玷污了属于裴瑾高不可攀的右殿吗?”
虞晚静静站着。
任由胸腔的滞闷感逐渐发散到四肢,直至堵住喉咙,缠住舌头,撕裂血肉。
她张了张唇,口中只溢出了一丝轻到难以察觉的气息,连字节都发不出来。
“你看看我,”苏子衿将那衣袍随意披在身上,“看看我这副早就任你处置的身子。”
他失神地望着她:“当时你亲手掐着我的脖子,只因我提了他的名字,提了那个词。”
“我到底算什么?”
他声音越来越哑,笑声愈发断续,眼底只剩一片荒芜:“你不回答,我来替你回答。”
“你爱的是裴瑾,爱的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影子,是不容被玷污的天上明月。”
“而苏子衿,只是一个恰好长得像裴瑾,被你捡回来聊以慰藉的玩物。”
“可是,虞晚,我们好像……是同一个人呢。”
苏子衿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不是昵称也不是尊称。
他眷恋地蹭了蹭她的脸颊,沙哑的声音里只剩下死寂的决绝。
“你想要谁,那我……就是谁。”
说完,他双手垂落,任由那件本就披得随意的衣袍从身上滑落,轻飘飘坠落在地上。
虞晚还是没有回应,时间与空气仿佛都搅乱在一起,唯有那衣袍落地的闷响和雪落的色调在模糊的视野里不断放大。
“你不要不说话……好不好?”长久的沉默下,苏子衿再也忍不住了,抓住虞晚的肩膀,面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
“你说话!说话啊……”
“你不是想听那曲凤求凰吗?我唱给你听。”他抹一把面上的泪,勉强笑着压低嗓音,有些别扭地哼唱着:“凤兮凤兮……”
苏子衿的唱句被堵在喉咙里。
柔软的唇狠狠地撞了上来,凶狠的力度如雪崩般倾泻而下,用力磕碰在一起,带着令人牙酸的颤栗。
他眼底的泪终是落下,闭上眼承受着她那毫不讲道理的吻。
粗鲁的、疯狂的。
她的手带着颤抖狠戾地按在他的后脖颈上,仿佛在确认什么,又像在发泄着什么。
好烫,好凉。
让理智一点点崩塌。
苏子衿攀附在她身上,浑身无力地任她索取。
心却没有一丝暖意。
她这是选了裴瑾?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这样也好……
苏子衿和裴瑾,只能存在一个。
就这样,让她亲手杀了那个卑贱的戏子,留下一个干净的裴瑾吧。
反正……他什么也不是。
那令人眩晕的索取终于停下,两人都在微微喘气。
苏子衿睁眼时,眼底只剩一片被席卷后什么也不剩的澄净。
他收起了属于苏子衿的一切,安静地站在那,像在等人安排下一步的提线木偶。
虞晚将他抱入怀中,双臂死死收拢在他的腰间。
她的力气那样大,抱得那样紧,生怕他再次消失一样。
他那常年用白色软布缠绕的腰肢被勒得生疼,几乎将胸口最后一丝气体都挤压出去。
她抱着的……是她失而复得的一切。
苏子衿缓缓将额头抵在她的肩头,没有任何反抗。
她的身躯在不断颤抖,像是被堵住了唯一出水口的洪流。
而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
荒谬……极了。
却又……顺理成章极了。
不知这样抱了多久,久到窗外的风声也听不见了,久到四肢都开始僵直发麻,像块冰一样失去了知觉。虞晚的声音终于敲碎了冰层,从缝隙中挤入,像是刚学会说话一样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她说:“我要的,是你。”
第56章
窗外的风忽而变大了, 喧嚣将耳朵捂起来。
苏子衿身体软得几乎站不住,他怔怔侧头,想透过模糊的视线去看看她的表情。
却撞入她散着香味的发丝中, 根根分明。
她刚刚说……
是他幻听了吗?
“姐姐……你刚刚说了什么?”苏子衿无力地摇摇头,声音细弱而茫然。
“我说。”虞晚轻咳一声, 吐字愈发清晰,手臂将他抱得更紧:“我要的是你。”
脖子上的疼原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现在却像心移到了脖颈,震的耳朵嗡嗡作响。
他不信。
他不能信。
苏子衿微微挣了挣, 他想推开她, 想逃离这个让他既贪恋又无所适从的怀抱。
虞晚却更紧地收拢双臂,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怀中,不肯放松分毫。
拉扯中,一个圆圆的小东西从她怀中滑落, 落地时发出轻响,咕噜噜地滚了两圈后平定。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苏子衿的挣扎戛然而止,他僵着脖子, 一点点侧过脸。
昏暗的光线下, 照出一个色泽鲜艳的珐琅口脂盒。
那是……被她拒绝收下后又被他丢在草地上的东西。
她捡回来了?还一直贴身放在身上。
苏子衿猛地咬紧唇, 试图用刺痛唤回自己的神智, 可视野仿佛被放大,所有一切都被模糊掉,只能看见那小小的盒子。
胸口本来疼得都快碎掉了,却在这一刻忽然被拼凑完整。
恍惚之中,真实和虚幻开始交织。
他好像看到那条长长的小道,昏暗无光中只有她背着他, 是恒定的温暖。
所以……不是梦,她用自己虚弱的身体,那般尊贵的身躯,背起了自己这个下贱的戏子。
他身体开始不住哆嗦,失声唤道:“姐姐……”
原来……不是骗他的吗?
他以为,那被丢弃的真心,是不值得一提的,可能会落在某个角落被风吹雨打,再无人问津。
可是她捡起来了。
眼睛又开始模糊,呜咽也忍不住从喉间溢出。
他突然感受到她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终是抬手,用尽所有力气回抱住了她。
虞晚嗓音还哑着,清了清嗓子才轻声开口:“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苏子衿猝不及防,猛地迎上她的眼睛。
她没有问他记得多少回忆,只是问他过得好吗。
他答不上来,可是胸口一颗心牵扯着颈上脉搏突突直跳。
他看见她双眸中仍是一派平静,可在那平静之下藏得更深的东西,他……突然看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