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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两京纪事 > 第71章
  徐直每天什么都想不了了,她每天都在祈祷着,快点到七月吧,快点到七月吧。
  真到七个月,她依旧感到不自在,肚子在变大, 行动愈发不便, 她好讨厌顶着这么大的肚子,再宽松的衣服都无法遮掩, 日日食不下咽,夜夜难以成眠,幸好不用出门,因为她特别害怕旁人投来的好奇的目光,那会让她感到很无地自容。无地自容并非出于对男女之事的羞惭,而是有些人隐藏在好意关照下面的那一层恶意,他们总是对孕期的女人投来过度关照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毫无隐私,把她当做一个不需要具备自尊的女人看待。
  当然这都是她臆想的,是她的敏感,从旁人身上观察到的场景在自己身上的投射,她根本不用出门,李泽更不会允许她出门。
  他要亲自去带兵打仗,自然会警惕她留在洛阳宫的一举一动,宫殿周围都被死士围得密不透风,上阳宫内却鲜少有闲人进出,也不会有陌生人进来。
  李正己和一些宫女内侍陪着她,他们都是她十分熟悉的人,并不会让她感到有丝毫的难堪,晚上也会有宫人陪她睡觉,空荡荡的宫殿也不让人感到害怕。他们倒显得比她还期待这个孩子降生,越临近月份,就越给她和孩子准备很多有趣而温情的礼物,丽春殿的陈设摒弃了秋日的凄清,变得像民间幸福人家的冬日一样暖融融。
  而且她还听到了有关徐回的很好的消息,阿回再度出使南诏,终于说服异牟寻出兵攻打吐蕃,南诏第一次面对吐蕃鼓起勇气,一举夺得吐蕃三城,吐蕃怒不可遏,两国彻底决裂,短时间再无和好的可能。
  南诏与唐朝再次开始了频繁的往来,南诏的大臣与唐朝的使臣在苍山会盟,抛弃吐蕃册封的“云南国”国号,恢复“南诏国”之名,接受唐朝的印信,正式归唐。
  徐回在回来的途中,又与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坚配合,做他的军师,帮助大唐收复蜀州、雅州被吐蕃人占领的城池,不仅如此,他还设计活捉了吐蕃宰相契钦赞的儿子,手刃他为崔主簿报了仇,两国使臣坐下来和谈,双方交换了战俘的骨灰。叛唐的雅州刺史尹辅仁最终也被手下反杀,据说他死的那一天,雅州那些流离失所的士兵和百姓,纷纷扑上去吃他的肉。
  魏博节度使田知春、成德节度使李月、卢龙节度使朱宥宁联合判乱,回纥军队收受朱宥宁的贿赂,绕道河北道南下,加入了这场判乱。
  朝廷一改先前的策略,不得已从四处调兵,一起围剿河朔三镇,河北道一片混乱。
  听说外面每天都有从河北道逃过来的士兵、官员,洛阳无法收容那么多百姓,很多穷苦的人都被洛阳的官兵拦截在城外,他们分别向附近的汝州、许州、陈州各地游移,到处乞讨,尸体遍布在黄河两岸。
  到了冬天,战事更加严酷,冰天雪地里尽是皑皑白骨,河北到中原的战场,奄奄一息的穷人,像野狗一样被到处驱赶。
  徐直生产那天,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又到了十一月份,李泽还在河北道没有回来,大家都认为洛阳的局势不太安全,这种世道,尤其是到了严寒的冬天,都畿道经常爆发流民判乱,隐匿在荆襄一带群山里面的强盗,也会趁乱下山,到处抢劫。
  本来他们在李泽的授意下,是打算提前带她回长安的,但是中途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件事就被搁置下来,拖延了几天,然后就彻底回不去了,她的情况不太好,外面的天气也很不稳定,气温骤降,大雪封山。
  他们的孩子也比预先计算的日期要早来那么十几天。
  徐直本来指望着生下他的时间能够准时,那样她也能有一点心理准备,外面那么乱的局势,尽管宫中还算安然,还是影响到她一些,她始终无法做到不去与那些无干的人共情,她控制不住不停地去共情这个时代,乱世在她心上留下的阴影,在每一个孤寂的夜里回旋,而李泽还没有回来。
  她更加思念徐回。
  李泽说过,只要她生下这个孩子,徐回就能安然无恙。
  她其实也不是要拿孩子去换徐回的前程,徐直相信徐回拥有为自己挣得一个锦绣前程的能力,她只是希望他可以平安。
  徐回好辛苦,他经历了很多苦难,如果非要因为爱,把自己变成他的拖累,变成他的麻烦,那徐直宁愿不要,她想看到阿回很好的活着,她希望他能一直好好的。
  当时她知道阿回又被关起来,她如何能不心乱如麻,忧急如焚。
  与徐回见面之后,她也坦然接受了这个孩子的存在。
  但是接受现在的生活,不代表她放弃了过去的生活,她还是很思念跟徐回在一起的日子,人生是如何的阴差阳错,如果她依然跟徐回在一起,现在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太行山脉自北而南分布着太行八陉,历来是沟通河北、河东、河南的商旅军事交通要道,唐军从西部逼近井陉,陛下带领的河东兵团、昭义兵团、朔方军和神策军,正在打开成德镇的缺口。
  淄青节度使和永平战区、宣武战区的兵团,已经进入魏博境内,试图蚕食瓜分魏博镇。
  横海节度使张志忠竭力抵御卢龙、成德、回纥联军。
  她好疼,如果徐回能来看看她就好了,生孩子怎么能这么疼,李正己在外面听到她的哭声,心里也很着急,他已经派人去告知陛下,娘娘的孩子两天都没有生下来,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有生命危险。
  南诏归唐以后,西南地区安稳许多,杨玄礼带着神策军终于将剑南东川战区的节度使判乱镇压下去,朝廷委任了新的官员去当节度使,在那里又留下了一部分神策军驻守,李正己早就说,杨玄礼快要回来了。
  “娘娘放心,杨内侍一回来,南边无论有什么判乱,都威胁不到洛阳了。”
  可是他也迟迟不回来,南边能有什么判乱呢?
  陛下也不回来,阿回是不是应该回来了?
  为什么,她总觉得李正己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呢?
  李正己按捺不住着急的心,娘娘的哭声没有了,她又快要晕过去了,昏迷的时间会一次比一次长,醒来的间隙会一次比一次短,参汤喂进去也会吐出来,孩子的头还在里面。
  他忍不住跑进去看,徐直的脸色由苍白转为隐隐发青,无论他怎么叫,那双平日里特别明亮好看的眼睛,现在连睁也睁不开。
  她也想睁开,想活着。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她曾无数次想过要死,遇到各种她很难接受的事情,见到各种人间惨案,她总是不理解人活着的环境为什么这么糟糕,人为什么这么坏,她就想去死。
  可每次又会发生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情,给予她希望,让她活下来,于是她就在这一次一次的拯救之中,在水深火热中苟延残喘着,慢慢求生也变成了一种本能,想要活着也变成了一种习惯。
  小时候,有父母。
  去做营妓,有阿回。
  阿回,阿回快要死了。
  徐直想起来,那一天,在边城的风沙泥泞中偶遇李泽,好像无形中,命运之手推着她向前,让他们被彼此吸引,她跪下来跟他说:“我仰慕魏王殿下,一见倾心。”
  她将阿回从伤兵营里拉回来,两个人的帐篷相距那么近,徐直好害怕,她刚刚目睹了一场盛大的死亡,她杀了很多人,那个少年的眼睛在她心上挥之不去,她靠着床一夜未睡,他也一整夜没有睡,她一晚上都在看魏王殿下帐篷里散发出来的烛光。
  “殿下帐篷里的灯也亮了一夜。”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娘娘的眼睛睁开了一点,她翕动的双唇好似发出了什么声音,眼睛睁开的缝隙里流露出的微光一瞬间显得很亮。
  她在说:“魏王殿下,魏……王……殿……下。”
  这个时候想起来一切,不知道是喜是悲,她终于能说话了。
  李正己不停地去给她擦汗,擦眼泪,他自己也已经热泪盈眶了,血腥味扑鼻,李正己跪下来紧紧攥住徐直的手,喊着她的称谓:“娘娘,娘娘,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你抱着臣,跟臣说我们要一起活下来。”
  “娘娘,要活下来。”
  “这世上总会有人活下来,一定是我们。”
  “臣……臣想让你活着……”李正己痛哭。
  徐直好似听进去了他的话,微微点着头。
  医师催促她:“用力,再用点力,是个皇子。”
  “娘娘,不要睡。”
  后来他抛弃了她。
  再后来,他将她带来长安。
  死了好多人,但是他想让她活下来。
  “魏王殿下会来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