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礼迎过去,徐直有一瞬间恍惚,她停在殿门前微笑,不再像以前一样见到他就面色懊恼,时间是多么奇妙,她说:“我上一次跟杨内侍告别,杨内侍还只是宫里普通的内宦,”
“现在再睁开眼,看到的是军使。”
杨玄礼丝毫不避让她的目光,妖若桃花的眼睛,在这冰冻的年月,显得含蓄而不合时宜,他给她行稽首礼,那眼底的深意遂隐匿在暗处,再也瞧不清楚。
杨玄礼道:“娘娘安好。”
徐直上前欲将他扶起,她迫切道:“杨内侍,我有求于你……”
但是她太无力,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短短的距离,走上十几步路就能耗尽她一身的力气,不甚踩了裙角绊倒,半挽的发髻随着金簪坠地,缥缈地散开,连同展开的绿色深衣,一同跌在他的身前,清冽的香气擦过他的鼻尖,杨玄礼的从容不见,有些慌乱地单膝蹲下去。
徐直几欲触到地面的脸,适时贴到他伸过来的手心,双唇碰到他盈润的五指,磕了一下就开始哭,她是如此狼狈,他的手也没有收回,接着她欲落不落的泪水。
她神色怔怔的,看起来难过极了,杨玄礼弯了弯腰,声音沉缓而低:“娘娘自己起来,”
“还是要臣扶你?”
徐直一动不动,呆呆垂着眼睫,于他是一种祈求,她的双手正搭在他的脚边,殿外一地雪影,她的肤色几乎要与地上的雪幕融为一体,眼睛像两颗葡萄,头发像乌木窗一样黑,落下的泪暗含着光影交织。
他接住她的泪水,也接住她凄迷的心绪,忍不住再多给予她一份善意,“娘娘要臣做什么?”
徐直被他提醒,反应过来接着哭,期期艾艾道:“我要见徐回。”
“我想见徐回。”
“杨内侍,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徐直哭道:“陛下回来一定不会饶恕他。”
“我想跟他说话。”
杨玄礼扶起她,很无奈地说:“娘娘,”
“你要叫臣犯罪。”
第70章 西洲(五)
井陉被收复, 唐军从此处入驻成德镇边境,河北道哗然,这里的百姓时隔三年复见王师, 不禁夹道泣零, 百感交集。
河北道像个滚滚燃烧的炉鼎,无时无刻不在战争, 战备,战栗, 从老翁妇孺,到少男少女,每家每户至少有一人熟练弓戈刀枪等武器。大家对兵变习以为常,牙兵杀掉牙将,牙将杀掉节度使, 节度使搜捕叛逆,全城戒严,通通妨碍不到他们,顶多是出门不大方便。巷子外发生了巷战,也并不影响巷子里面的人好好生活,太阳落下去再升上来, 春天来过, 冬天过去,日复一日, 活着的感觉并不太好,人们依然顽强地活着。
那一日已经快到了年关,战火在燃烧,但是还没烧到家门前,于是河北道的百姓依然在准备好好过一个新年, 也许明天不会醒来,也许明年会好过今年,总之只要活着就会对人间和未来有种忐忑的期待,大家都在期盼新年的到来。
直到一声马儿的嘶鸣划破这长夜的寂静,人们抬头仰望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个白天,天还没暗下来,战争把黑夜拉长,突然降临的天神一般的人物却再次把长夜缩短。
他已经等不及绕道回到洛阳,把一切的军事做完交代,单独领了一支十几人的骑兵队,快马加鞭,披星戴月斜穿河北道而还,路过的每一个城池,城上的士兵通通不敢阻拦,尽管他们没收到长官的命令,亦不知陛下此番贸然之举是为了什么,然而他们唯独知道一条,双方再交战也不可向天子射箭。
关隘的山城轰隆隆地打开,并不算壮丽的队伍整肃地飞马过长街,麻木的百姓纷纷侧来目光,一眼感到惊艳,再一眼感到困厄。他们一时分不清,这是武德年间南征北战尘埃蒙面而还,到城门外卸下面具,引得万众骚然的秦王李世民的时代,还是开元年间山顶千门次第开,驿站马匹日夜兼程往长安宫运送荔枝的李隆基的时代。
马和人飞驰而过,只留下一串朦胧的尘烟,最前面的人,穿着玄色云纹圆领袍,腰间束着金玉带,绝代风华的一张脸,河北道的百姓目送着他翩然而去的衣角,纷纷停下来俯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后,凡是他路过的地方,皆是一片骚然。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天好像晴了,在这个年关,河北道的百姓们接二连三跪下来高呼叩拜。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他们不仅能在生年复见王师,还得以目睹天子的容颜。
李泽这样随意不羁的举动犹如一阵春风,与河北道冬天干燥的空气不期而遇,点燃了一颗火星,星星的火,燃烧成燎原的一片。
战争胜负未分,但是天子引起的效应,都让判乱的节度使们看到,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们不可能赢了。
陛下用此举,向百姓证明河北道依旧是李唐天下。
而在这背后,还有一个君王不为人知的爱。
在接到信件的当晚,李泽仅仅用了三天,就到达洛阳城外,因他一路上都在赶路,未能与后来递送信件的驿使见面,所以还不知徐直安然无恙的消息,亦不知她为他生下一个皇子。
他一直都以为她命悬一线,御马快速穿过龙光门,横行无忌地在宫城内飞驰,两侧的宫人侍卫跪下来,越往里面,李泽听到他们的庆贺之声。
李正己出来迎接他,率先说:“恭喜陛下喜得龙嗣。”
李泽一身郁色未然全褪,面目阴沉未改,言辞迫切道:“她呢?”
李正己汗如雨落,他该如何告诉陛下,杨玄礼胆大包天,竟然把娘娘带到了上阳宫外,李泽肃然往里走,李正己快步跟上,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陛下,”
“臣说了,您千万别生气,娘娘是好好的,看在她为您生下皇嗣的份上,臣亲眼目睹她的辛苦……”
陛下已经到了观风殿,马上就要走到后面的丽春殿,李正己实在跟不上了,他焦急懊恼到气喘吁吁地跪下来,直截了当道:“娘娘不在里面,”
“陛下,娘娘不在里面。”
李泽好似眼睛蒙了一层血雾,见之令人骇怕,五指也攥紧了几分,不可置信地停下来,声音却变得低缓,转过来再度问李正己:“她呢?不在里面?”
“朕没回来,谁敢把她送到哪里?”
李正己忙擦着汗,一鼓作气道:“杨玄礼把娘娘带到了宫外。”
——
杨玄礼虽则同意她的请求,然而毕竟不敢将她带出太远,带她跟徐回相见的地方,是在上阳宫北边紧挨着谷水的阊阖门,跟李泽骑马进宫的路线其实很近,如果他当时稍微改变一点路线,就能早一点看到他心心念念之人。
徐回穿着缟羽白粗葛布衣,手脚上锁着铐链,在徐直记忆里特别柔顺光滑的头发——他一直是一个很整洁的人,正凝滞而涩地在上半身飘飘荡荡,浅若琉璃的眼眸却毫不避忌地柔情凝望着她。
杨玄礼为她撑着一把伞,侧在她身边挡着穿山而过的风,徐直捂着嘴呜咽一声,躲开他的伞跑了出去。
他默然把伞收起来,并不去阻拦。
他们抱了个满怀,徐回抱紧她又推开,很快又抱紧,他想给她温暖,但是他身上太冰了,然而冰冻抵不住思念,最后还是将她推来一段距离,干燥的手轻轻去触碰她的脸,徐直哭着把他的手整个贴到脸上,不时地伸出手去他脸上试探温度,扑到他的怀里暖着他,将体温传递给她,其实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一直都很惧寒。
千言万语在怀,他们却都忘了说话,还是徐回率先开口,他温存地低着头去靠近她不敢看向她的眼睛,哀怜的语气带着一丝祈求,不停地哄着问她:“现在能不能说话?”
“你有什么变化我都能看出来,上次都没能问你,有没有好一点?阿妹。”
听到这个称呼,徐直马上哭了,她哽咽着点头,嗓音像冬天的风一样沙哑,很大声却模糊不清,“能。”
徐回上扬着嘴角,发自内心地安然笑起来,眼底的光更深更柔和了,他在她耳边悄悄道:“我猜对了,是不是?”
他拖着锁链的手捧着她的脸抬起来,用一角干净的衣袖去沾她的泪水,一边慨然而叹,他对她的眼泪一向很无可奈何,“怎么都擦不完。”
徐回爱怜地给她的眼泪下了这样的定义,终于问她:“阿直,你过得好吗?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离开我会过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