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昭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是得到了几次一模一样的回复后,终于也不再问这个问题。
她和云珠在东宫一道住了半个月,半个月后,才终于又一次见到了那对据说是她祖父和祖母的人物,而那一日,恰好是她的生辰。
穆昭稚出生在冬日里,是云珠在寒冬腊月里,躲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她前两年的生辰,云珠虽不曾大办,但都会和阿雁煮一碗长寿面,外加几道平时不常吃的好菜,一块儿庆祝。
今年云珠本也是这么打算的,萧劭和应氏半月无有音讯,她也不想请他们过来,就这么和萧明章还有阿雁四人,一块儿在东宫为她庆贺。
可是云珠不想,就在穆昭稚生辰的一大早,应氏身边的翠澜嬷嬷便带着许许多多的宫人,进了东宫芳芷殿的正门。
云珠瞧着这阵仗,翠澜身后跟着的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宫人,而每一位宫人的手上都捧着一只端屉,端屉上摆什么的都有,金银玉器、头面首饰、绫罗绸缎……饶是清晨头脑再混沌,她也能猜出来,翠澜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果然,只听那翠澜嬷嬷道:“奴婢见过太子妃,今日是明懿郡主的生辰,陛下和皇后娘娘特命奴婢前来,为郡主送上生辰贺礼,顺便请太子妃与郡主一道,午时前去昭明殿参加宫宴,享用午膳。”
“明懿郡主?昭明殿?”云珠一下听到了两个叫自己敏锐无极的东西,盯着翠澜,要她的解释。
翠澜笑道:“太子妃英明,明懿,便是陛下与皇后娘娘为郡主拟定的封号了,待到午时,太子妃同郡主一道去到昭明殿,届时,有礼官会在众人面前,宣读圣旨,昭告天下。”
“昭明殿……是要办宫宴?”云珠又问。
翠澜点点头,跟随着应氏到了金陵之后,这位从前在云州总是无比严厉的嬷嬷,一下子也变得慈眉善目起来:“恭喜太子妃,所要皆可如愿了,陛下和皇后娘娘今日要在昭明殿举办宫宴,一是为了郡主的册封,二便是为了太子妃您的身份,也要昭告天下。”
“为何?”云珠下意识的反应竟是这二字。
她已经和应氏还有萧劭说过了,除非萧劭当着她的面,与她道歉,否则她此生是绝不可能同他行礼的。
如今她还没等到他的道歉,他却要昭告天下,她是萧明章的太子妃?这一场宫宴,只怕不是一场鸿门宴。
“太子妃多虑了,此番宫宴,虽是陛下以及皇后娘娘主动提起的,可实则亲自操办之人,是太子殿下,太子妃尽可放心。”翠澜瞧出了云珠的顾虑,瞬间点出了又一幕后之人。
听到是萧明章一手操办之时,云珠果然眉宇悄无声息地舒展了一些,翠澜见状,又趁热打铁,喊人将两套宫装送了上来。
“这是太子殿下命人准备的宫装,今日午宴,太子妃同郡主还请盛装出席。”
宫装?
云珠双手抚摸面前的绫罗锦衣。
从前虽做了三年的世子妃,但云珠从未有过一套像样的正经的宫装。原因无它,她久居云州,并不需要去金陵,也不需要入宫赴宴,自然便是用不着这些这些金陵的达官显贵、诰命夫人们才需要准备的东西。
她拿起衣裳,比照着穆昭稚的身量比划了两下,见分毫不差,这才又信了一些翠澜嬷嬷的话,今日的宫宴,真有萧明章的手笔。
她于是谢过了这位嬷嬷的相告,并告诉她,自己会去赴宴。
“阿娘……”穆昭稚不知宫宴是何,也不知眼前的这身衣裳,到底是要穿去做什么的,在那些宫人离去的瞬间,便仰头希冀地看着自家阿娘。
“或许……”云珠道,“阿娘今日便能告诉你,到底我们日后要待在何处了。”
—
昭明殿
云珠带着穆昭稚出现时,原本殿内尚有的几丝议论,在顷刻间便都消失殆尽了。
应氏和萧劭同时将目光放在这对自己等待已久的母女身上,又同时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
饶是见过云珠再多次,被她的明艳也早惊讶过不止一次,见到她穿着一身繁复又华丽的宫装出现时,两人还是禁不住同时在心中赞叹着此人的美貌。
再看穆昭稚,小姑娘浑然是挑着云珠和萧明章身上的优点长的,是以,整张脸的五官精致程度比起云珠来丝毫不遑多让,只是如今年纪尚小,在自家阿娘身边,更多的是可爱,粉色的宫装让她看起来,便像是一颗粉嫩多汁的水蜜桃。
“云珠,阿稚!”相比起他二人的惊异,萧明章早已在心中想象过无数次云珠和女儿穿上自己亲手挑选的宫装的模样,是以,他可以足够镇定地走到她们的身边。
他握住云珠的手,与她互换了一个眼神。
只是,在云珠将眉眼抬起来的刹那,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萧明章的心弦,还是不可自拔地颤动了一下。
旋即,他眉间的笑意更深,握紧云珠的手也越发地用力。
满殿金玉仿佛瞬间失去了华彩,犹如一堆普通的石子,他紧紧握着云珠的手,去到萧劭以及应氏的面前。
萧劭今日穿的是正儿八经的明黄色龙袍,为赴宫宴,应氏今日也是同样隆重又华美的凤袍。
二人并肩坐着,若非是一开始便流露出了对云珠的震撼,倒也颇有几分威严的模样。
老样子,还是应氏先同云珠说话:“云珠,阿稚,你们来了。”
应氏脸颊上的笑意很深,尤其是唤起穆昭稚的名字时,看着自家的小孙女,她的目光实在难掩慈爱。
“是。”云珠的态度不咸亦不淡,不论应氏的神情如何,她面对此二人,便似乎始终不会有任何一点的热络。
应氏兀自撞了个冷脸,也算意料之中,她盯着穆昭稚,笑够了这才硬撑着皮囊上最后挂的一丝笑意,回头去看萧劭。
萧劭正面无表情地坐着。
应氏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的神情才终于动了动,斜睨着云珠,终于,是从他的龙椅之中站了起来。
他宽厚又高大的身材走到云珠的身前,落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云珠微微仰头去看他。
萧劭的身量是真的高,身形也是真的魁梧,萧明章的身材便是承袭了他的父亲,于是也自小生得人高马大。
只是萧明章同他到底还是有所不同,饶是萧明章骑马射箭、领兵打仗也是样样精通,但他身上更多的其实是一些文人特质,而萧劭便像是个纯粹的莽夫。
不论什么人,都能一眼直接看出,如今这位大虞的帝王,是一个常年征战于马背上的人物。
云珠尚还记得,自己初见到萧劭时,心下对于这位公爹,是既崇敬又紧张的,后来时日如同潮水般褪去,她对于萧劭,有的也只剩下了敬而远之,再到如今,她已然麻木。
她的眼神平静似水,面色,更是不动如山。
“……”
萧劭对着云珠相视了许久,这才终于低下头去,道:“行了,是朕错了,朕同你认错,当初,是朕不该派人去追杀你,你能活到如今不容易,你要女儿跟你姓,朕也毫无意见,你可以是大虞的太子妃,阿稚也可以是大虞最尊贵的小郡主,今日在宫宴上,朕便会昭告天下你和阿稚的身份,如此,你可满意了?”
萧劭的道歉便像是有人写好了一份他也无法拒绝的圣旨,他照着圣旨,一字一句将内容念了出来,却实则毫无情绪可言。
云珠早知事情会如此,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大虞地位以及权势皆最高的男人,想要他的低头,难如登天。
即便这般已是难得,可云珠觉得不够,还是不够。
她讥讽道:“敢问陛下,今日这些话,可都是您真心的?”
萧劭神情微有不耐:“真心如何,不是真心又如何?朕身为帝王,肯向你道歉,已是朕法外开恩,你还要朕做到什么地步?”
“陛下!”眼看着二人又要开始争吵,应氏忙上前堵在了二人中间。
她欲适当调和,可为时已晚,云珠已听到了萧劭的话,并且冷冷地笑了。
“陛下若是觉得,这般的道歉便是道歉,那想必,当您的臣子在叩拜您时,您也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心底里是否是真的崇敬您。”
“你大胆!”
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一个有血气的帝王能接受自己的权威被人如此之挑衅,云珠的话显然轻而易举便点燃了萧劭的怒火。
“父皇!”
这一回,应氏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萧劭的情绪,萧明章一个箭步,站在了萧劭的面前,这才堪堪止住他盛怒的苗头。
萧劭冷看着云珠。
云珠回以同样不甘示弱的双眸。
没有人敢说话。
整个昭明殿的偏殿之中,一时之间,静到一根针掉落也能听得见。
直到有一道稚嫩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沉寂:“若是真心想要道歉,我倒是在学堂之中学过该如何说,夫子讲得可详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