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地蓦地一顿,随后睁大了龙目朝前看去。
几人回身看向被赵姝含搀扶而来的皇太后,见她此刻声音有力,雍容威仪,全然没有了在霞光顶数年久,时而清醒时而痴的神态。
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竟从未痴傻,但那双眼却是真真正正的盲了。
随之姜元珺再上前一步,以己之身挡在了四人身前。而罗聆与陶青筠见此也一左一右护在了褚夜宁与秦惟熙身侧。
姜元珺一身被鲜血染红的月白长袍,玉冠高束,此刻一张冰霜般的俊容看向周遭的御林军,而后双目亦冰冷如霜雪般向众宫位一一扫过。
“今日来一个孤杀一个!”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姜家五哥,而是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国储君。
姜元珺再道:“这太子孤不做也罢!这姜姓我亦可就此弃之!”
话音刚落,康乐帝身后的宠臣,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桂贻忽然在袖间抽出一把短匕飞身朝阶下的皇帝而去。
而在这一刻,殿外亦忽然飞身而来一道身着宦官衣袍的身影持刀一举将他毙命。跪地的孙绍浦见状无声地嘶喊起身撞了过去,呜呜地叫着。
康乐帝满面地震惊,很快听得已倒地不起,一手捂住胸前那柄利刃的陈桂贻道:“狗皇帝,我与我兄像不像?”
孙绍浦见状一口咬上了康乐帝垂悬在一侧的手,随后众人只见老皇帝那只手成了一片血污,鲜血直流。
康乐帝大怒,一脚踹在了孙绍浦的心口窝,大喝道:“你这个阉人,你居然没死!是你坏了朕的大好计划!”
老皇帝再欲拔刀对准孙绍浦,皇太后一声厉语:“来人,将这孙公公即刻投下大狱,让他亲手书写下为皇帝做过的一t桩桩一件件,贴在鼓楼街上的通天柱上,昭告我大夏黎民百姓!”
而后她再吩咐道一声:“丁维!”
丁维很快从殿外走了近来,朝着司礼监秉笔太监挥拳而过,几息的功夫便见那太监败下了阵来,被丁维一手擒拿。
众人这才发现平日里和蔼可亲的丁公公竟然会武功。
而后皇太后再一声下令:“传哀家懿旨,昭告朝廷梁书文这首辅做到头了。”
在南薰殿一角双膝跪地的梁书文忽然抹了一把脸,而后以膝前行到皇太后的面前道:“太后娘娘,臣错了。”
“当着先帝的面,告诉先帝你错在哪了?”太后问。
梁书文猛地一抬头对上大殿正中那绘有圣明君主的画像,倏地打了个激灵,紧接着颤声道:“当年褚秦两氏族不和的事是臣听到了京中的一点风声大肆传出去的。”
“还有定国公秦蘅功高盖主一事也是臣传得满城风雨。臣虽然被陛下当成一把刀子使,但也算间接害了定国公。陛下当初一心想让罗家女,哦不,那秦家姑娘入主东宫,就是想让罗家再为陛下他效力。如今臣也算看明白了,臣等皆是陛下的棋子!”
殿内,秦惟熙倏忽一声冷笑。
风雪弥漫进空荡的南薰殿内,褚夜宁伸出一臂将身侧的姑娘再一次一揽。
秦惟熙抬眸望去,今日他穿的是将士的铠甲,犹如昔年那一次海子湖畔相送,仍然如少年时鲜衣怒马。
皇太后很快将那双空洞的眼看向殿中满面苍白之色的康乐帝。她道:“皇帝,曾你父皇对你寄予了厚望,但你以一颗妒心残害了两世族,不惜让你父皇安眠的这片土地变成人间地狱,到处是他们不得归家的亡魂。“
“我大夏黎民百姓的民心与民怨哀家替你看过了,想必你父皇也知了。你这个皇帝也做到头了。哀家今日无论如何都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不要拿几个孩子出气,你这个伯父做得实则不称职,也担不得他们叫你一声伯父,哀家替你害臊,哀家也更是没脸。”
皇太后又转而看向殿前满目蕴着寒意的褚夜宁道:“夜宁,哀家也会给你一个交代。”
褚夜宁并未去看皇太后,而是朝着康乐帝看去,倏忽寒声道:“我褚氏一族曾为一个衷字满门战死,而今我只为一个情字,是我与他姜元珺的情谊。否则今日我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提着那把烁光剑斩了你这昏君的狗头!”
姜元珺一瞬抬头望去。而康乐帝也在听罢此话蓦地从口中喷涌出一口鲜血。
雪越下越大,姜元馥站在殿外看着殿内的一幕幕流下了滴滴泪水。她回过头问在母后手中倾力保下的紫姝:“紫姝,你来说,本宫真的做错了吗?”
*
慈宁宫内。
秦惟熙已再次在女医的叮嘱下重新入了榻,几人围在她的床榻边。
皇太后一手握住了她的手,慈爱道:“熙丫头,还疼不疼?”
秦惟熙下意识摇了摇头,很快又回过神来,抬眸用一双满是雾气的眼朝皇太后看去:“不疼,赵祖母。”
“璞娘……”她忽然想起了昨夜还似这般轻握着她的手的璞娘。
皇太后长长叹了口气:“哀家知道,哀家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乐瑾佩珍,对不起伯苓承骥。对不起你的父亲。哀家亏欠良多。”
“你的罗祖母、阿父阿母都老了,现如今哀家已经让人请进宫了。哀家要与这个闺中老友叙叙旧了。也不知道她到底肯不肯见哀家。”
“祖母?阿父阿母他们都来了?”秦惟熙问。
罗聆这时点头道:“夜宁之前私下找过我提及过此事,我也正有此意,但是没想到琛哥儿来京的路上他们就启程了。是祖母放心不下我们大家伙,一路急赶慢赶赶回了故土。多日前城内还未曾有异样她们便进了城,却未急着回府,而是在外客栈住了下来,想看看这……到底会如何行事,却没想到今日骤闻璞娘自缢一事。”
说到此处他又温温地笑似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这个妹妹:“还有徐大人、周大人、陶老太爷等已上书为秦家翻案了。”
秦惟熙蓦地垂下了眸。
皇太后用一双满是皱纹的手缓缓抚上了她的面,再笑道:“亦不知当年那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如今变得什么模样,人人都说孩子们的相貌幼时是一个模样,长大成人又是一个模样,但哀家已看不见喽!”
秦惟熙一手握住了皇太后,眼角悄然而落一颗泪珠。
几人闻言再上前一步,纷纷道:“还和小时候一样皮实着呢!”
“模子嘛倒是越来越俏了,不然怎会被那小子哄骗了去。”
最后的话却是陶青筠说的。
提及褚夜宁,秦惟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而褚夜宁只微微瞥过一眼,便半蹲下了身看着榻上的姑娘,随后不断搓起了自己的手掌,再而将她一手握在了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上过药有没有好些?”
秦惟熙牵起嘴角浅浅地笑,转过头对皇太后道:“赵祖母,今日是四哥的生辰,我们还没有吃过坤宁宫的面。”
二人身后的三个大男人这才想起今日是褚夜宁的生辰。又想起当年他们这几个姑娘、小子每到生辰时坤宁的赵皇后都会做上一碗长寿面。宝珠姑姑当年亦还很是良善,笑起他们的赵祖母厚此薄彼。
明着都给了银子,暗里却另给了一份私房银给几个小姑娘。赵祖母笑说姑娘家无论何时还是有银钱傍身才好。
皇太后呵呵地笑:“哀家早让人准备了。”又招呼过赵姝含:“小姝快去看看下锅了没有?”
随后又转过身与众人道:“哀家虽看不见你们这几个臭小子,但哀家知道都是个顶个的好。还有熙丫头,她的心性哀家知道像极了她真正的祖母。哀家欢喜。”
欢喜这两个自幼失怙的孩子能相互理解,相互爱护。
很快她又似在满室搜寻着什么。
罗聆温声道:“赵祖母,小姝已出去了。”
陶青筠忽然道了一声:“咦?”
皇太后心中了然,柔和地道:“我这个侄孙女自幼不易,带着幼弟。”
罗聆道:“赵祖母放心,阿聆谨记在心,会以己命以己身对她爱之护之。”
陶青筠忽然一声猛咳:“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乌云密布的万重门中,几人忽然难得地面上多了一丝笑意。
陶青筠一双慧眼在几人面上望来望去,忽然榻边所坐的皇太后一瞬满面肃容起来。
“叫宝珠进来!”
不多时,丁维带着满面泪痕的宝珠进了内室。
褚夜宁头也未回,仍然保持着半蹲下身的姿势用两掌轻握着榻上姑娘的一手。秦惟熙也在这时候发现殿内不知何时只剩下了她与褚夜宁。
“你让哀家从此失去了一个极好的孙儿!”皇太后一声厉语,早已没有了方才的柔和。
宝珠无声流泪。
皇太后再道:“被你推下霞光湖的小宫娥,哀家将她救下了。至于你是如何被坤宁宫那位蛊惑的哀家不想知道,从此后你便不必在哀家身边待着了。哀家容不得你,亦不能让几个孩子们寒了心。你自有你的去处,去赎你的罪!”
宝珠想起这浩渺深宫数十年来传下的刑罚,浑身颤抖着,随后头贴于地轻轻地呜咽道:“奴婢……谢娘娘。”
须臾,内室唯剩下祖孙三人,一时静谧。
皇太后将她二人的双手双双握住,说:“哀家这十年里无一日不在悔恨中,当年哀家知晓是皇帝害死了你们的父亲但是已经晚了,太晚了。”
所以她曾想着不若老死在霞光顶,亦不让丁维为她收尸,她无颜面对她的老友。但后来她却改变了主意,等到那一日她会带着皇帝一同去见她的夫君仲亭,再昭告于世人他们犯下的所有错。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后来那个小姑娘回到了京师,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赵芙城又无一日的不在与她的病体抗争着,她要活下去。
“所以待哀家能见得仲亭那一日哀家会亲自去向伯苓与乐瑾赔罪。夜宁也要替哀家守护住我的老友佩珍的小孙女。”
漫天鹅毛般的飞雪中。
曾承载了他们少时多个欢愉时光的朱红宫墙下,皇太后目送着彼时曾在荷池边所见的一双金童玉女离去。
“哀家的熙丫头,这红墙黄瓦留不住你,哀家知道,你且去吧。哀家也不会让你只望得见这一砖一瓦,被这紫禁城生生t困住。慢慢走出这座宫城,有哀家在无人可拦住你们,走出这座宫城留给你们的是永相依,共白头。”
慈宁宫的屋檐下,皇太子仍然身覆着那件月白色的血衣,孤身而立。
看见二人出来,那曾亦在他心中爱之护之的珍宝被另一个男人护在怀中,满眼地怜惜与心痛生怕一个不稳碰到了她今日所受的伤痛。姜元珺并未过多思考,一步一步走上了前去,温温地笑着对皇太后道:“皇祖母,这一段路请交给孙儿。”并在褚夜宁身后再一步一步地跟随着,一双眼定睛看着他怀中的姑娘他们皆视为珍宝的姑娘,缓缓走出这片宫城。
三人皆无言走过那深巷宫墙直到最后的一扇门,三人看见了不远处那并肩而站的几人。
罗聆、陶青筠、朱若并牵着久宝。两个青年人也仍然一身雪衣外罩着一件狐裘,而朱若仍然穿着那件僧袍,但两眼此时如皎月般明亮,再不似她在澄心庵中看到的那一幕。
姜元珺忽然停下了脚步,顿足在原地,与二人道:“我就不过去了。还有一些事我要与皇祖母去处理。就在这儿罢,我看着你们过去就好了。”
他的声音如绵绵春雨:“夜宁、七妹。今日我站在此处,你们往前走是我们幼时的挚友相迎,今后的道路一定唯有一片光明,而你们身后我会永远都在,无论何时。”
风雪下,秦惟熙一袭雪霜色的披风在褚夜宁的臂弯下随风飘起,她看向不远处的四人,恍若也在一瞬间看见了她的哥哥烁光、幼妹昭星。还有已渐行渐远的阿姊贞蕙。
犹如那一年的漫天白云,晴朗碧空。她们已青草地为榻并着肩依湖而躺。
而后她看向身侧的姜元珺道:“五哥,无论在何时何地,我们永远会同舟共济。”
姜元珺笑:“好,七妹,五哥铭记于心。”
天地已融为一色,斑驳的红墙上这一次并未能为他们留下那片光影。但在曾某一年的盛夏芳春时节,在落日黄昏时曾留下过他们的身影便足够了。抑或鬓上的珠花随风吹风,抑或落脚在发间的蝴蝶,那一双尾翼在光影下翩翩煽动,抑或少年人的衣摆随风飞扬。
几人一步一个陷在雪泥中的脚印,心照不宣的穿过这条深巷朝宫门外走去。而那身覆铠甲的“少年”人,再一次将此间年少时最是一抹炽热的目光留在了他心尖上的珠宝。
第137章 甜倒牙
宫门外,除去已移交到大理寺的卢虞、孙绍浦,及当即回了衙署的徐林,其他人皆在。
秦惟熙并未想到外祖父萧文鸿一行人也在其中,还有素未谋面的大理寺司务与右少卿会为他秦家敲响那登闻鼓。
茫茫雪幕里,她缓缓从身侧人的万分呵护下站了起来。而后双膝跪地朝着也同样与她站在这风雪中的人郑重一拜。角落里她看见梁朗亦向她俯身拱手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