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她踮起脚尖为他整理朝服,微凉的指尖不经意掠过喉结,带起一阵他刻意忽略的战栗……
冬夜衾寒,她总是无意识地寻过来,缩进他的怀里,睡梦中笑得甜蜜满足……
……
记忆越是鲜活温暖,眼前这片死寂的白就越是冰冷刺骨。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好似有水光一闪而过。快得像是错觉,瞬间便蒸发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他缓慢地挪动脚步,像一个年迈的老者,朝着那尸体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步履沉滞。
玄色衣摆拂过焦土,带起细微的尘埃。
方才处理齐蓝与仆役时的杀伐果断,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脆弱得几乎要断掉的缓慢。
只是很短的几步,他却像是走了有一辈子那么长。
他在尸体旁停下。
垂眸,凝视着那覆体的白布。
恨吗?
恨的。恨她心里有别人,恨她到死都不爱他。
可是……
他更爱她。
爱到即使知道她背叛他,即使被那些字句刺得鲜血淋漓。
只要一想到,她就这样与他天人相隔了。
所有的恨,便都如同冰雪遇阳光,消融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恐慌与……绝望。
他不能接受。
那个曾会对他笑,会为他熬药膳,会在他怀里安睡的女子。变成这样一具冰冷,毫无声息的焦炭。
“阿妩……”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唤。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连自己都未曾察觉那语调里藏着怎样,卑微的祈盼。
万一……这不是她呢?
万一……这只是一场荒唐的噩梦呢?
他想要快些醒来。
“噗——!”
一大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尽数溅落在那白布上,红与白交织,像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看着凄美,又触目惊心。
陆渊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鸣作响。
天地在他眼前扭曲,旋转,最终坍缩成虚无的黑。
“相爷!”
在徐明惊恐的呼喊声中,陆渊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整个人如同一座倾塌的山岳,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
阿妩,上穷碧落下黄泉。
你只能是我的!
即便你不爱我,你也只能是我的!
第53章
明妩静坐在窗边, 低头细致地分拣着药材。
细碎的光影斜照下来,在她精致的侧脸上,勾勒出温柔的弧度。
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仿佛被她周身那份宁静所感染。
陆渊胸口泛起一阵熟悉的悸动, 不自觉地向前迈步。
她转过头来。
世界却在同一瞬毫无征兆地碎裂。
色彩如潮水般褪去。
窗棂,光影,药材……一切都在眨眼间坍缩。
眼前骤然变成一片焦土,死寂的黑与灰蔓延至天际,吞噬了所有生机。
而在那片废墟的中央, 那道熟悉的身影静静站立,成了这荒芜世界里唯一的一点亮色。
陆渊朝她伸出手。
“咔嚓——”
一根烧得焦黑的房梁带着火星轰然砸下,掀起漫天尘烟, 将她的身影吞没。
“不——!”
陆渊猛地从床上坐起, 胸口剧烈起伏, 额间沁满冷汗。
黑暗中,他急促地喘息着, 良久才缓缓吐出那口哽住的气。
是梦。
……幸好是梦。
厚重的帐子被“唰”地一声拉开, 微弱的天光透进来,映出来人轮廓。
是徐明。
他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欣喜:“相爷, 您醒啦?”
陆渊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双眼空茫地望向前方, 仿佛魂魄仍停留在梦中那片焦土废墟里。
未能抽离。
“她呢?”
他的声音像被粗糙的沙砾碾磨过, 嘶哑得不成样子。
徐明脸上的喜色一僵,低声道:“夫人她……”
陆渊心脏猛地一缩, 倏地转头, 锐利的目光刺向徐明。
“夫人怎么了?”
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徐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夫人说……逝者已矣,当入土为安。昨夜……昨夜已连夜将夫人……下葬了。”
“下葬?”
陆渊重复着这两个字,昨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
那不是梦, 她是真的去了,真的离他而去了。
他嘴唇颤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哗啦”一声,锦被被猛地掀开。他强忍着剧烈的眩晕站起身,双腿虚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相爷,太医说您体内母蛊反噬得厉害,必须静卧休养啊。”徐明急声劝阻。
陆渊充耳不闻。
他一掌推开欲上前搀扶的徐明,随手抓起一件外衫披在肩上,脚步踉跄地朝着门外奔去。
母蛊在心脉间剧烈反噬,像一条发了狂的毒蛇在他胸腔里乱窜。
啃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没一会儿,额间就冷汗涔涔,浸湿了鬓发。
可他一步未停。
“她在哪里?带我去,现在就去。”
徐明还想劝阻:“相爷,夫人已经......”
“带我去!”
陆渊嘶声打断。
一缕鲜红的血丝从唇角滑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格外刺目。
可他依然挺直着脊背,仿佛靠着这最后的执念支撑着破碎的身躯。
徐明终于妥协,红着眼眶搀扶他登上马车。
低声吩咐车夫往城西去。
此时天还没有亮。
浓墨般的夜色笼罩四野,唯有东方天际泛着一线惨淡的灰白。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颠簸前行,陆渊靠在晃动的车壁上,双目紧闭。
他放任自己在回忆里沉沦。
那些与她的过往,此刻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凌迟着他。
如果早知道有今日。
他定会亲自去迎亲,而不是在新婚夜就丢下她,让她堂堂相夫人成为京都的笑话。
他定会在母亲为难她时,护在她身前,而不是以"孝道"为由让她一次次受尽委屈。
他定会不再让她喝那伤身的避子汤药,而是盼着她能为他们生儿育女。或许此刻,他们的孩子早已在牙牙学语,会软软地唤他"爹爹"了。
……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陆渊猛地攥紧胸口衣襟,那里痛得几乎要撕裂开来。
车帘忽地被风掀起,带着些许寒意的晨风灌入车内。
陆渊缓缓睁开眼,透过晃动的帘隙,他看见远山轮廓在晨雾中渐显。
那是城外三十里的齐鸣山,陆家祖坟所在。
葬礼虽办得仓促,但老夫人到底顾全了相府体面,该有的规制一样未少。
青石墓碑庄严而立,整齐的石阶蜿蜒而上,苍劲的松柏默然守护,一切该有的体面都在。
可这周全的规制,反而更衬得那座新坟说不出的凄凉。
远远地,就在那片青灰间,最新立起的那座坟茔前,竟静静伫立着一道素白身影。
晨风掠过山岗,拂动她素白的衣袂,在苍松翠柏间勾勒出纤细而熟悉的轮廓。
虽隔着朦胧晨雾看不清面容,可那身影——
那身影分明是……
陆渊的呼吸骤然停滞,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可就在他眨眼的瞬间。
那道素白身影竟凭空消失了。
坟前空荡荡的,只有晨风卷起几片枯叶,在山坡上打着旋。
“停车!”
陆渊嘶声厉喝,不等马车停稳便纵身跃下。
他踉跄着冲向那座新坟,心口的剧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腰,却仍发疯般奔过去。
“阿妩……阿妩!”
他扑到坟前,四周空无一人,只有松柏在风中沙沙作响。
他猛地抓住追来的徐明,双目赤红。
“刚才……刚才你可曾看见?这里站着一个人,穿着白衣……”
徐明慌忙扶住他,目光扫过空寂的墓园,低声道。
“相爷,这里……一直都只有我们。”
陆渊僵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那座新坟。
墓碑上刻着:陆门明氏之墓。
原来,连这最后一眼,都只是他的幻想么?
山风呜咽,像是哭尽了最后一丝希望。
“不!”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冰冷。
“即便是死,你也不准离开我。不准”
他死死盯着那块墓碑,一字一句地下令。
“挖开!”
徐明惊得魂飞魄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相爷,使不得啊。这是对逝者的大不敬,会惊扰夫人安息的。”
陆渊充耳不闻,一把推开他,夺过随行侍卫手中的铁锹,就要亲自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