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看来,竟是真的。
陆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状似随意地开口。
“听闻新娘子姓明?”
宋衍面色不变,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相爷听错了, 内子姓云, 乃云家嫡出的小姐。”
“是么?”
陆渊轻笑出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上回是下属叨扰了小姐, 陆某以茶代酒, 敬小姐一杯。”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
这于礼不合。
盖头下,明妩心头一紧。
他刻意提及上回, 分明是在暗示对她的怀疑。不,这已不是怀疑。他分明已识破她的身份,这是在步步紧逼。
徐明很快端来两杯温茶。
陆渊从容执起一杯,示意他将另一杯递给明妩。
宋衍欲上前阻拦,被徐明侧身拦住。
这一刻,明妩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宁王府虽势大,但在权倾朝野的陆相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原以为凭着宁王妃的身份能让他有所顾忌,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何其天真。
她深吸一口气,端起茶杯。
就在她举杯欲饮的刹那,一阵狂风忽然吹过来,猛地掀起她头上盖着的盖头。
红绸翻飞间。
露出她精致的下颌,那熟悉的唇形,以及那双他曾无数次描摹过的,此刻写满惊惶,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视线。
足够了。只这一眼,已足够让陆渊确认。
果然是她!
这个他翻遍京城苦苦寻觅的人,这个让他夜不能寐,痛彻心扉的人……此刻竟身披大红嫁衣,站在另一个男人身旁。
她要嫁给别的男人。
休想!
他周身的气势陡然变得狂暴,方才的病弱憔悴被一股毁天灭地的戾气取代。
他不再多言。
一步踏出已至近前,完全无视挡在前方的宋衍,右手如电直取明妩手腕。
这一抓又快又狠,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要将她从这片刺目的红色中剥离出来。
“陆相!”
宋衍脸色剧变,当即出手相阻。
“滚开!”
陆渊眸中猩红暴涨,反手一掌携着雷霆之势,竟是毫不留情。
掌风凌厉,直取宋衍命门。
为护明妩周全,宋衍不得不硬接这一掌。两股力量相撞,他闷哼一声,连退半步,一缕鲜血自唇角溢出。
“宋衍!”
明妩失声惊呼,下意识扶住他踉跄的身形。
就是这一声呼唤,彻底碾碎了陆渊最后的一点理智。
她竟敢当着他的面,如此关切另一个男人!
“跟我走!”
他再次出手扣向明妩,语气是命令,是偏执,是不容置喙的占有。
五指如铁钳般锁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她蹙眉。
明妩望着这个近乎疯狂的男人,终于明白。
今日,是躲不过了。
她脸上闪过一抹决绝。
猛地抬起另一只手,拔下鬓间最锋利的金簪,毫不犹豫地刺向陆渊胸口。
他没有躲。
金簪没入血肉,发出沉闷的声响。
鲜血瞬间涌出,在玄色衣袍上洇开一片暗红,比满堂的喜绸还要刺眼。
全场死寂!
宾客们吓得魂飞魄散,有人失手打翻了酒盏。
陆渊的动作顿住了。
他低头看了眼胸前的金簪,又抬眼望向同样被自己举动惊住的明妩。
那双黑沉的眸子里,是滔天的怒火,更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几乎要将人吞噬。
他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惨淡疯狂。
“为了他……你伤我?”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任由鲜血流淌,目光始终锁在她苍白的脸上。
“好,很好。”
他缓缓抬手握住胸前的金簪,猛地将其拔出,随手掷落在地。金簪与青石地面相撞,发出刺耳的铮鸣。
随即,他抬头,凌厉的目光地扫过宋衍,扫过这满堂喜庆。
“来人!”
“宁王宋衍,勾结逆党,意图不轨!给本相,就地格杀!宁王府上下,一个不留!”
命令一下,如同惊雷炸响!
玄甲卫唰唰亮出兵刃,森冷寒光映着满堂喜烛,冲天煞气!
宾客们骇得面无人色,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杯盘碎裂声,惊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整座喜堂乱作一团。
“陆渊!你敢!”宋衍目眦欲裂。
“这天下,还没有本相不敢做的事。”
陆渊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癫狂像一头被妒火冲击得,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
眼看血战一触即发。
“住手!”
明妩凄厉的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
她一把抢过身边侍卫的佩刀,却不是指向任何人,而是毫不犹豫地将刀锋抵在了自己纤细的脖颈上!
“阿妩!”
“明妩!”
两个男人的惊呼同时响起。
锋利的刀刃瞬间在她颈间压出一道血痕。
那一线刺目的红,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泅开,看得人心惊肉跳。
她直视着陆渊,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陆渊,你听好。”
“宋衍若死,我立刻自刎,随他而去。”
“你若夷平宁王府,我便用这王府的断壁残垣,做我的坟墓。”
“你大可以试试——”她一字一顿,“看我敢不敢!”
字字诛心,震得陆渊心神俱裂。
他看着刀锋下那道刺目的血痕,看着她视死如归的眼神,所有的暴戾、权势与算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可以倾覆这天下,却独独承受不起再次失去她。
只要一想到她可能会永远消失在这世间,那份蚀骨的恐惧便如毒蛇一般,缠绕住他的心脏,令他窒息。
权势,地位,江山社稷,在这一刻都变得轻如尘埃。
他颤抖着闭上眼,嘴唇翕动数次,却只吐出两个破碎的音节。
“你……你……”
“就这么……爱他?”
“爱他”二字出口的刹那,一口鲜血随之喷涌而出。
宋衍的心猛地一下提起来。他比谁都清楚明妩待他并无情意,但他还是忍不住心生期盼。
“是。”
一个字,让宋衍眼底迸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
一个字,将陆渊最后的希望彻底击碎。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全靠徐明死死搀扶住,才没有倒下。
那双曾执掌乾坤的手,此刻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他输了。
一败涂地。
“……好。”
他闭目轻笑,声音轻得似一缕烟尘。
“如你所愿。”
他抬手,艰难地挥了挥。
玄甲卫得令,利刃归鞘,如潮水般退去。只剩满堂寂寂,映着他支离破碎的身影。
宋衍他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接明妩手中的刀。
“妩儿,把刀放下,已经没事了。”
陆渊睁开演,最后深深地看了明妩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像是黑夜里汹涌的暗流,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痛楚,不甘与……一丝未曾熄灭的执念。
“礼……继续。”
他说完,不再看任何人。
在徐明的搀扶下,转身,踉跄着走向一旁空置的座席。
他竟要留下观礼?!
喜堂内静得可怕,连风都停了。
陆渊端坐在宾客席首座。
他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仍是那个权倾朝野的陆相,唯有紧扣扶手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礼官又看了一眼陆渊,颤抖着高喊。
“吉……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喜乐也战战兢兢重新响起。
仪式在一种诡异压抑的氛围里继续进行。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宋衍紧紧握住明妩的手,二人相对而立。
就在明妩弯腰的刹那,她看见陆渊端起茶盏的手微微颤抖,盏中茶水漾开细密的涟漪。
“礼成——”
二字刚落,陆渊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
瓷片迸溅,深深扎入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恍若未觉。
礼官吓得脸色惨白,最后一个音险些走调。
他屏息等了片刻,见陆渊再无动作,才用几乎听不清的气音念完贺词:
“送……送入洞房。”
明妩被喜娘搀扶着,走向后院。
她能感受到,身后那道几乎要将她烧穿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
几乎要将她的背影烧穿。
陆渊看着那抹红色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廊道尽头。
鲜血不断从他唇角渗出,在玄色衣襟上洇开深色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