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北显然是没有能这样相互倾诉和谈心的对象。
在他的世界里,连能称得上“美”的东西都没怎么见识过,更不知道自己明天还会不会活着。所以此刻,他睁大眼,仿佛窥见神迹似的,要拼命留住这点美好。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带谁来看看的。
......
城东区派出所,当年还没有划分出什么第一第二的分局。
他们接到福利院报警电话的时候,迅速和当时接手霍北的同事联系,不巧的是其中一位负责人正好调岗,辗转大半天才弄清。
“就这孩子,忒能跑了!”老刘摘下警帽,薅了把汗津津的头发。
霍北那身衣裳在林子里滚了两天,脏得要命,他坐在板凳上,一脸漠然的看着对方。
“看屁!这倒霉孩子。”老刘骂他。
这小孽障忒能蹿了!竟让他逮了一天半,得亏再有两年京城就得办奥运,各处治安都在加强管理,否则指不定出什么意外。
老刘看过他的档案,糙老爷们儿不懂少年叛逆,“那儿有吃有喝的你不待,非跑出去遭罪是吧?你要干嘛呀,外头有谁啊?”
谁也没有。
他只是想找一处安宁,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可当大部分人都习惯随波逐流的时候,你连转个身都是在跟世界对着干。
霍北冷冷剐了老刘一眼。
“再看给你关里头!”老刘指着他,“没见过你这么浑的,毛没长齐就会偷东西。”
“不偷我就饿死了。”霍北道。
“那不是你自个儿非要跑出去?我听说你还砸人?”老刘吼道,“这桩桩件件那是犯法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没人教!”霍北也吼,“我不砸等着被人先砸死么?霍永民和姜丹犯的法还少吗?谁管了?!我说我不吸毒!谁信啊?!”
“......”老刘一哽,满肚子火哗啦一下被水浇透,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就挂在眼前,他羞愧难当,囫囵道,“两天没吃饭气儿还这么足……先老实待着吧你。”
大清早的,派出所里只两三个来办各种生活手续的居民,这会儿齐刷刷的瞄着。
老刘侧过身,找来同事把霍北看好,他去联系福利院负责人过来给人接走。刚往办公室走没两步,身后同事一声“欸——”
那兔崽子嗖一下就要窜出去!
然而一眨眼功夫,霍北还没摸着派出所的大门,后脖领被人一揪一拽,直接挑了个面。他挥出一拳,迅速被反扣在背后,竟是挣也挣不动。
霍北力气不小的,连老刘抓他都费劲,以前也就他爹能治住,现在……现在居然被一个老大妈给钳了!
“你叫什么?”老大妈问。
霍北瞪着她,没言语。
老刘急匆匆过来,气得胡咧咧:“再这样我给你送少管所去,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管你什么地方,”霍北道,“反正爹妈全死了,老子不想去就不去!”
“嘿——!你个小嘎嘣儿的......”老刘气得冒火,一旁的老大妈突然开口:“我那儿你想不想去?”
老刘一愣,扭脸瞧着她。
这老姐姐是部队里退下来的,在队期间有重大贡献,这么会儿是来办户籍手续,要从隔壁市迁过来。
霍北皱眉,不耐道:“你谁啊。”
“我叫陆平。”老大妈说,“刚不是说没人教你么,我教你。我父母也死了,下周就搬过来住,跟我住成不成?”
“......”霍北仍盯着她,极为警惕。
陆平两周前刚处理完爹妈的后事,唯一对不起他们的就是没结婚,没生孩子,她马上年过半百,到父母临死前也没让二老放心,能有个替她送终的伴儿。
刚才霍北和老刘争执的,她听完就算明白个大概,小孩儿都是一张白纸,跟着谁就是什么色儿,就是不忍心看他真就堕落了。
“我本来有去福利院看看的打算,咱俩在这儿遇见也算缘分,”陆平道,“我在部队待过,要是你乐意,我能教你打拳,就你刚才那一下,力度还成,别的不行。”
“......”霍北耸了下鼻子,不服气的。
老刘在一边没说话。这小玩意儿脾气臭着呢,劝哪头都容易让这事儿黄了,要是老大妈愿意接手,还真算功德一件。
霍北寻思半晌,三人就这么僵持着,老刘心急这烫手山芋该往哪儿甩,还是忍不住说了句,“欸、你小子别不识好歹啊。”
霍北瞪他一眼,这就想自暴自弃地说老子不稀罕,可老大妈死扽着手,怎么都拧不动,他真没见识过这招。
霍北卸了力,无奈还带点破罐破摔,他问:“……能教这招么。”
“能啊。”陆平说。
“那,能吃饱饭么。”
“能。”
“能出去么。”
“出去哪儿?”陆平说,“出去玩儿行,但你不能再干那小偷小摸和欺负人的事儿。”
霍北压着眉,寻思那我又不是主动想干的!那叫被迫主动!也不能活生生憋死自个儿吧?!真是……跟你这老人说不清。
陆平见他自顾自陷在情绪里,先开口道:“这样,我先把迁户的事儿弄好,你回福利院考虑考虑。三天后我上那儿找你,你要乐意,咱当天就把手续办了。”
那时,其实霍北没把陆平的话当回事儿。
他想的是,要对方没来,那就没来。他从福利院能跑第一次就能跑第二次。
要是来了,以后哪儿过得不痛快,照样敢跟人炸刺儿尥蹶子。
可三天后,霍北在门口见到那个挎着满包证件的老大妈的时候,眼眶还是热了热。
办理手续得费些功夫,领养程序真正落定还得等三个多月。
三个月后,还是陆平亲自来接他。
回去那天,夕阳烧透京城大半片天,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这次不是霍北踩着别人的影子了。
他抬头,瞅见陆平已经有些花白的后脑勺。按岁数,他该喊她姥姥,可从没有过姥姥的人就不习惯这么开口,于是那天就一直喊的老太太。
老太太领着他走出福利院,走上街,走进罗圈胡同。
霍北的身体似乎找到居所,心却仍在流浪,但至少现在有一点点不同了。
他的命运从此刻起,被扭转了一些,不是么。
霍北站在大杂院门口,盯住屋檐上的一只鸟儿,那鸟歪着头,跟他对视半晌。
“愣着干嘛,赶紧进来。”陆平在院里喊,“我带你看看房间。”
“......哦。”霍北道。
再一抬眼,小鸟已经飞了。
要飞哪儿去呢?
南方吧?
京城入了秋,它们该迁徙去南方过冬了。
——霍北·流浪篇·完——
【作者有话说】
*文中的“跑到尽头,不要被命运抓住。”
出自简媜女士作品《陪我散步吧》里的一句:
我们不要在这里,
跟我回去18岁,
躲到台大校园杜鹃花丛下,
不要被命运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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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妙的一位作家[让我康康]超级推荐她的书!!!
第82章 番外 回忆录·樊笼
“哗啦——”
宋岑如撒了把谷子,树梢上的小鸟扑啦啦飞过来,啄地面的粮食。有胆大的,就停在他手上,小尖嘴直往手心里探。
其实没什么好害怕,比起总拿着苕帚驱赶它们的那些大块头,宋岑如的个子还没有树的一半高。而且它们之中,有些并非新来,闻得出他的气味。
“要是不够,还有。”宋岑如小声道,从衣兜里又捏出一把。
这里的气候比老家温暖些,明明快要深冬,还能见着青黄的树叶。叶子在稀薄阳光下晃出浅影,好像能看见风的痕迹。
宋岑如吸了吸鼻子,两颊泛红,轻道:“你们从哪里过来的?北边吗?”他咕哝着,“我还没有去过北边,那里是不是很冷?”
鸟雀自然不会回答他。
宋岑如继续说:“再过几天,我就不能来喂你们了,我要回家。”他想了想,补充道,“回那边的家,等春天,应该会再回来。”
小鸟抖抖翅膀,不知是听明白了还是单纯挠痒痒。
他抿了下嘴,好像还想说什么,腕边那只麻雀突然停下来,看着他。
“你能听懂吗?”宋岑如睁着溜圆的眼睛,费掉好一番功夫才敢再开口,“……我其实想说,在我回来之前,能不能不要忘记我。”
“哎哟、阿竹!”
隔着树丛,突然传来一道高昂的女声。
宋岑如打了个激灵,那小雀们扇着翅膀,掀起阵阵细风,他也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手里的谷子稀里哗啦洒了满地。
阿姨急匆匆跑过来,把宋岑如掩在身前,然后挥动胳膊,“去!去!”
鸟群霎时蹦跳着纷乱起来,扑楞楞飞走,有些在稍高的树桠上落脚,有些就立在围墙上不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