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怕丢脸,怕的是,让她从中窥见端倪。
让她感到苦恼。
杨雪霏已经感觉到了苦恼,她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没办法确定,驰朝到底在想什么。
明明经年累月的学习,已经让她在剖析人物心理这一方面有所长进。虽然那是犯罪心理,又虽然,她对驰朝远比对他人熟悉。
她垂着眼,就此作罢。
小车停在了居民楼楼下。
驰朝的电话响起,杨雪霏听到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在忙。”“再说吧,最近没空。”“不要过来,我不在家。”
仅仅一分钟就结束了通话。
杨雪霏挑眉,“是叔叔阿姨?”
“嗯,对。”
“你们平时没住在一起吗?”
“没有。”
杨雪霏又问:“叔叔阿姨还是住在以前的地方吗?”
“是,他们住惯了,懒得搬也不想搬。”
杨雪霏觉得奇怪,“那里不是离鼓城分局也挺近的吗,你怎么自己搬出来了,你平时是住在哪里?”
驰朝说了一个小区的名字,半真半假道:“他们太啰嗦了,出来住清静。”
杨雪霏“哦”了声,忽然说:“现在才十点多,我回去也睡不着。”
驰朝的眼皮一跳,试探道,“那……”
杨雪霏弯了弯唇,说:“好久没和你一起看电影了,这几年又出了好多新电影,要不要挑一部片一起看一会儿?”
这虽然是一句问句,但驰朝在杨雪霏面前,哪有拒绝的余地。他弄不清她的意图,脑袋懵懵的,说了句好。
转眼间。
杨雪霏又回到了车上,他不解其意,却听她神色自然地说:“来开车啊,去你家看电影,你家应该有影音房吧,我家没有。”
见他仍在原地犹疑,她不耐道:“什么意思,不方便让我去吗?还是说你这边这套房子也有影音房。”
当然没有,这套临时购置的房产,本是一户五口之家居住,两个大人三个小孩,家里全是儿童房,到处都是玩具,他还没来得及重装。让杨雪霏上楼,岂不一下子露了馅。
他深知杨雪霏的脾气,见她已经有不耐烦的预兆,哪里敢多说什么,只好老老实实当起司机。
一边开车,一边想。
入户柜上摆着的醒目相框,装着她十八岁生日的笑颜。每天进进出出第一眼就能看到,待会儿她发现了,他要如何解释。
看完电影不出意料也该十二点多了,要是她说累了,懒得来回跑了,该如何是好。
旁的不说,他家没有她换洗的衣物,让那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事看到她穿着昨日的旧衣,多半要脑补什么。
还有,客卧压根没人睡过,床垫仍是家装公司提供的那片,也不知道够不够柔软。
他想了很多很多。
却没想到,她就像压根没看到相框里灿烂的笑颜一样,反而好奇地拿起相框旁边卡哇伊的狗狗款式的瓷瓶,“这是什么?”
她摇了摇,里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
“是骨灰。”
她顿时住手,“啊?”
驰朝觉得她有权利知道,“是大黄的骨灰。”
手中的瓷瓶变得沉甸甸的。
她默了默,小心地摸了摸瓷瓶上萌萌的狗头,和它打了个招呼,“是大黄啊,好久不见。”
驰朝安慰她说:“大黄是寿终正寝的,走得很安详。”
“大黄的骨灰怎么会在你这里?是你给大黄办的后事?”
驰朝说:“大概五年前吧,小区搬来了几户新业主,跟物业投诉,让物业把流浪狗抓走。我问物业抓了要送去哪里,他说送到狗肉馆。我没忍心,就将它收编了。”
他没说的是,大黄经常坐在她家院子外边,眼巴巴地等她。
驰朝哪有那么多慈悲心肠,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情感上,和它产生了共鸣。
他觉得大黄和他有相似之处,所以不想看它,有那样一个悲惨的结局。
又不切实际地想,要是有一天,杨雪霏回来了呢。
她没找到大黄,会难过的。
知道大黄进了别人的肚子,要哭鼻子的。
他不想看她哭鼻子。
杨雪霏问:“你妈妈不是对狗毛过敏吗?”所以,这才是他搬出来的原因吗。
这确实是驰朝搬出来的原因之一,但他只是含糊地一语带过,“她那会儿不经常在家。”
驰朝还有很多没说的,他没说大黄流浪惯了,每天不遛够两个小时就要上房揭瓦,时不时就给他各种意外的“惊喜”——
被子的棉花被咬得到处都是,棉质沙发上尿尿,包括但不限于洗衣机、冰箱、电视的电线全都咬断……
驰朝没怪它,唯一痛揍了它一顿的那次是,它自个儿不知怎么打开的抽屉,把杨雪霏以前给他写的生日贺卡、求和信、谅解书等等珍贵宝贝全都撕成了碎片。
大多数时候,驰朝都对它十分纵容。
他们都在希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出现。
可惜的是,大黄没有等到她。
杨雪霏说是来看电影的,但忽然得知大黄的事,又兴致索然。
她叹了口气,自我安慰说:“算了算了,不想了,反正大黄以前跟着我也是为了吃东西,狗的记性不好,怕是我一走,它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况且大黄是寿终正寝的,知道它平安地度过一生,是一件喜事,我该感到高兴才对。”
这一刻,驰朝忽然想,如果死去的是他呢。
如果那一天,他和关越葬身火海了呢。
杨雪霏知道后,会想什么呢。
想他因公殉职,该值得骄傲才对。
还是会想起他们牙牙学语时,在院子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对方的名字。想起他们手拉手去上幼儿园,勾肩搭背去上中学,搂搂抱抱去上大学。想起从前种种。
驰朝又想起,生死未卜的那一刻,关越问他,会感到后悔吗。后悔因为她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或许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他却因此葬送了性命。
爆炸声中,他答了后悔。
后悔她或许因此感到内疚。
第48章 以后只在你面前低头
杨雪霏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 她正在他家里走走看看,反客为主,一点儿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驰朝跟在她身后, 勉强维持着镇静,直到她在抽屉里翻出了一个曲奇盒大小的首饰盒。
她当即挑眉问:“嗯?他们不是说你这么多年没有交过女朋友吗?那这是什么?”
她没有注意到, 自己平静的口吻好像捉奸时暴风雨来临的前奏。而他飞快思考着说辞, 亦没有体会到其中惊险。
没等他回答,她已经上手去开首饰盒。
他阻止未果。
这是一盒满满当当,或闪亮, 或低调的漂亮发卡,一个又一个的徽标整整齐齐。有六七年前的绝版款,有四五年前的限量款,有两三年前的热门款, 亦有这一两年的新款。
若是十八岁的雪霏大王看了, 绝对要少女心泛滥,摇着驰朝的手臂, 眨巴眨巴眼睛,撒娇道:“驰朝朝,这个是送给我的吗?我就知道你对我最最最最好了。”
而二十七岁的杨雪霏只是问:“驰朝, 这是准备送给谁的?”
其实答案显而易见。
就像那年张婉娴告诉杨雪霏, 它可以是戒指,是项链, 却唯独不能是发卡。
它的指向性太明显了。
十八岁的驰朝小弟听了这个问题,或许会无奈地说:“不然呢, 除了你,我还会送给谁?”
而二十八岁的驰朝只是答:“我妈有时候会过来,应该是她放在这里的。”
言下之意就是,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话太假了,但这是他唯一维持体面的方式。
杨雪霏看着他,良久,弯了弯眼睛,肯定道:“你在说谎。”
他回视她,不想将一切搞砸,“没有撒谎,不信你下次看到问问她。”
“行啊。”杨雪霏:“下次是什么时候?我好久没见过叔叔阿姨了,你跟他们说我回来了吗?”
她永远有这样一句话就噎得他说不出话的能力。
她自然而然得就好像那些冲突从未发生过,他们还是黏黏糊糊的青梅竹马,他的爸爸妈妈还是她最要好的叔叔阿姨。
“我问你呢,你跟他们说我回来了吗?”
驰朝避开她的视线,老老实实道:“没有。”
她也不生气,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发卡,笑眯眯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们?”
这可难倒了驰朝,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