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杏知道这时候起码不能添乱,她鼓励他道:“那我这两日就不下船了,好久没见岁岁了,我和她说说话。你回来记得给我带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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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辞下船以后连续两天都没怎么合眼。他发现想着靠岸两天就出发是天真了。
胡凌云被他调到户部,这两天和户部郎中一起理出了泗州和青州的帐状。
胡凌云将折子摊给他看:“帐目看起来比樵州漂亮多了,税收得也快,不过都是竭泽而渔。”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别的不归他管。
兰辞大概翻了翻,胡凌云的帐状做得又快又好,下面的人管得服服帖帖,在那位严苛的户部郎中手底下,也能游刃有余的获取顺利办事的资源。在他这里算是个合格的文官了。
兰辞道:“放那吧。”
胡凌云知道他手里还压着不少军务,以为他忙不上这头事,应了声要走,被他拦住:“等一下,其他人都出去。”
胡凌云有点紧张。
兰辞给他倒了杯茶:“给我说说春杏的事。”
胡凌云弯腰接下,正襟危坐:“侯爷想听什么?”
兰辞想了想:“我不知道的所有事,她小时候的,长大之后的……”
他道:“你们不知道她生辰,给她过的是哪天?”
胡凌云动了动嘴:“四月初八。”
兰辞僵了僵,感觉呼吸都轻了,喃喃道:“四月初八。”
胡凌云自是知道他惊讶的原因,但他不多话,只是点头:“宣和四年四月初八,一支突袭的骑兵攻城,平乱后城内大乱,我们在通济门附近捡到她的时候,我娘说看起来有一岁左右,就当一岁算吧。”
兰辞道:“她实际的生日是在五月,我还没给她过过生辰。”
胡凌云道:“五月生日那是祝家人的事。在我们这里,春杏的生辰只有去年忙落下了,一直过得都是四月初八。”
兰辞目光柔和,想了一会儿又问:“她是怎么被祝家找回的。”
胡凌云道:“我和她带小妹去城里看病,遇上祝家一个姨娘,那人原本是春杏亲娘的陪嫁女使,一眼认出她。”
兰辞只是听,也不细问,即便如此,胡凌云在里面说了足足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嗓子都哑了。
外面等候的人很羡慕地看着他:“胡大人真得宠啊。”
胡凌云有苦难言,咳嗽一声走掉了。
晚上兰辞回船上陪春杏吃饭,照例把人都赶走只剩两人。他和春杏说后面的安排:“我要再留几日,可能要等辛铎回来。你在船上待得闷了,就让人陪你去城里转转。”
春杏担心出岔子,老老实实地道:“算了,太冷了,我在船上看看闲书。”
她看得出来听她这么说,兰辞显然很高兴,但大概他又为这种自私的暗喜所不齿,勾起的唇很快压下去。
春杏假装一无所知地吃着饭,就听见对方忽然问:“今天胡大人和我提起你被祝家找回的事了。”
春杏皱眉:“他不好好干活,和你闲聊这些做什么。”
兰辞道:“就是随口说到了,不过他没细说,只说是姜姨娘在街上碰上你。”
春杏道:“哦,是啊,姜姨娘原来靠祝知微给她撑腰,日子过得还不错,结果祝知微知道我要来了,提前撂挑子跑了,她斗不过朱姨娘,看见我就和看见救命稻草似的。”
兰辞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呢,她一说你就信了?”
春杏道:“不是。这说来就话长了。”
兰辞哄着她:“晚上正无事,你慢慢说,我想听。”
春杏把前因后果都讲给他听,跳过了雨夜里救他那一段:“总之,还是陈大娘要我把说媒许给那个丑八怪换聘礼,我娘气疯了说漏嘴,我才算真正相信自己不是亲生的。”
她说完发现兰辞一脸紧张:“你做什么这副表情,我娘不会把我许给丑八怪的,她和陈大娘打了一架把人轰走了。”
“所以后来你为了祝家给的月钱,就去了,”兰辞冷冷评价道:“胡凌云这个废物。”
春杏护短道:“他可是寒门进士,我们胡家世代都是田主,唯出了这一个独苗苗,换你你能考上吗?”
兰辞道:“我有爵位,母亲又是宗室,没有参加科考的资格。没往那方面努力,但在宫里,我课业骑射搏击骈文书法都是最好的。”
春杏想起杨五郎说他天不亮就起来读书打拳,卷死所有人,语气也不硬了:“那也不能说他是废物。况且你还小,多的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
兰辞拧住她腮帮子:“你懂得还挺多。”
他知道这些都是胡凌云手把手教的,心里嫉妒,叹了口气:“你小时候就和我一起长大多好,我当你养兄,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无忧无虑。”
春杏不明白他为什么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我有小妹就够了,可不想多个弟弟要照顾。”
兰辞仿佛完全没听到这句话,心里冒了这个想法,便畅想起来,白日那些繁杂事务的压力都消散了。
第二天从光州押来一批人,小满道:“吴都知已经带到了,另外赵悯的嫔妃还有个惠嫔没死,侯爷您看怎么处置合适。”
兰辞头也不抬:“先关着吧。”
小满意会。赵悯一个子女都没有,主要是看惠嫔肚子里有没有遗腹子,有就不能留了,没有就在牢里自生自灭吧。
兰辞与吴都知见面说了几句话,小满在门外没听见是什么,但是显然感觉兰辞心情还不错。
等吴都知出来,小满探了半个脑袋:“惠嫔说她有话要说,是关于夫人的。她说在光州时她与夫人住一起。”
兰辞思忖片刻:“让她来吧,来之前把嘴堵紧了,别让她乱说话。”
惠嫔进来便立刻跪下,给兰辞磕了几个响头:“侯爷安。那天是侯夫人救了救了贱妾一命,不然贱妾就被赵贼给殉了。”
兰辞与她隔着几步距离,没抬头,坐在案后翻折子:“她怎么救的你。”
惠嫔知道有戏,赶紧道:“夫人心善,那天赵悯借口为夫人举行封妃典礼,实则是将人都召集到一处杀掉,夫人被吴都知带走的时候,提醒我拖延时间去逃命,这才逃过一劫。”
这倒像是春杏做的事。
兰辞近来沉迷于听这些他不知道的春杏的事,尤为享受听别人讲一遍,假装不知道,去缠着春杏再说一遍。
所以他照例没有细问,挥手示意人出去,小满道:“行了,娘子,夫人既然救了你,侯爷也不会再为难你。”
惠嫔只等到这一句,好半天才起身,x犹犹豫豫谢了恩。
兰辞这时候看了她一眼。
他一直逃避去想春杏在赵悯手里吃的苦头。
譬如那封遗书,他是怎么强迫她写的,是打她了么,用刑了?那晚他小心查看,她身上没有伤口和淤青,那大抵是要挟或者恐吓。
春杏遇到这种事是很轴的,赵悯只要上下嘴皮子一碰,把救人的恩情拿出来溜一圈,逼她提着刀来捅自己,她恐怕也只能照做。
但他逃避不代表不存在。
在赵悯身边能见证一切的人,大部分被赵悯自己杀了,少部分也在城破对垒时死于战乱,有名有姓的,也就只剩下这个惠嫔和吴都知。
本打算将惠嫔关到死,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但看来她不是个省油的灯。
兰辞起了杀心。
惠嫔是官宦人家庶女,从小懂察言观色,只这一眼,她便看出自己弄巧成拙了。小满手上使力,将她往外拖,她倾尽全力挣脱,豁出去般道:“侯爷,贱妾还有话说——夫人为了为您守贞,差点连命都没了。”
兰辞错愕了一瞬,对小满道:“你先出去。”
小满忙不迭带着内侍一起都出去。
惠嫔知道赌对了,添油加醋道:“刚开始夫人被抓住时,为了逃出去,冒死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屋子,夫人机敏,逃出去之后独自夜奔爬上大别山,但是赵贼拉来一匹马威胁她,听说是侯爷您的爱驹,她舍不得您的爱驹惨死,才又被捉回去。”
兰辞身体不受控制地站起来,呼吸有些乱。但很快调整过来,对欲言又止的惠嫔道:“说下去。”
“赵贼屡次逼迫夫人就范,夫人先是装呕吐恶心赵贼,后来又想方设法与之周旋,宁死不从。赵贼怕杀了她您没了忌惮,气急败坏杀了个小才人泄愤,最后才想出要夫人殉葬,好在一样都没能得手。”
兰辞艰涩道:“你如何得知。”
“当时几个嫔妃认出她,都遣人打听着,她们都不在了,但吴都知应当知道,侯爷若是不信,可以向他求证,”她仰头看着兰辞脸色:“这些话,夫人没告诉侯爷,可能是怕说出来像邀功……还有……”
兰辞眼前一阵阵眩晕,突然不想听下去了。最开始得知春杏见了赵悯的那一刻,他最害怕的是她知道真相,会将对自己那份感情转至赵悯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