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杏这还能听不懂吗,她望着胡凌云:“是你接头的李四平?”
胡凌云噗嗤笑出来:“吴大人都说文采最好了,那不就是我了。”
吴都知继续道:“胡大人谨慎行事几乎不留痕迹,李四平死前咬紧牙关,也并未将大人供出来。但从胡大人入狱以来,奴一直关注。故而那日夫人拦辇,一报上姓氏,奴就猜到是胡大人亲眷。看那血书行文,定是胡大人同窗代笔,再一查,对方竟然是温陵顾氏的私生子。奴感念胡大人素不相识,却舍命为公,也被夫人打动,想力所能及帮点什么。”
他望着远处:“于是我便欺骗了当时的六殿下,告诉他有位才华横溢的秀才,无辜入狱,不费半点功夫便能收为己用。最重要的是,有顾氏子愿为他写血书伸冤,可见是过命的交情。加以培养,将来获得温陵顾氏的财援也未可知。”
他闭上眼:“他允了。同意我以王府主事的名义,给临安府同知写信求对方卖个人情,还从账上拨了些钱帛供我打点关系。”
春杏道:“所以无论如何,赵悯帮忙的事,还是真的。”
吴都知道:“是啊,六殿下彼时还有夺嫡的抱负,有心收拢有志有才之人。等侯爷从鄂州回来,一力支持下,殿下却陷入又卑又亢的窘境,他的地位被不断抬高,最终荣登大宝,但人人都说是侯爷保他为帝,加之他虽然后宫众多,却多年无子……”
胡凌云道:“为了避嫌,兰鹤林自请北上建康戍边,远离京城……吴大人,他所作所为,足够不落话柄。”
吴都知赶忙道:“奴明白……”
胡凌云拉着春杏,跪在吴都知面前:“吴大人,在下刚才那么说不是责怪您的意思。侯爷和赵悯的矛盾也与我妹妹无关。是赵悯当了皇帝立场就变了,他不想打仗,不想北伐,提前解决掉侯爷,的确是最好的先手。而侯爷身处绝境,也只能以命相搏。这件事,你和我妹妹都无需自责。”
他再拜叩首:“吴大人,我和妹妹永世不会忘记你的恩情,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
吴都知扶他们起来:“奴是赵悯心腹。侯爷没有杀我,在光州为赵悯修了坟茔,留奴一条命做守陵人度过余生。”
他眼眶红了:“胡大人,夫人,这是侯爷在替你们还恩。”
胡凌云拉着春杏又拜了几拜。
吴都知看天色不早了,便要上船回光州,春杏眼神飘忽,心里很乱,见他要走便又问道:“吴大人,若说我大哥是为邱将军入狱,您当时为何不求助兰辞,毕竟他与邱将军关系更近。”
吴都知道:“夫人,血书是先递给侯爷的,但他没有看。”
望着眼前女子低下头,逐渐晦暗的神色,他继续道:“因为侯爷从鄂州返回临安时,并不知道邱将军已经不在了。这件事被严密地瞒住了他。而我接官家旨意,以邱将军事急为由,骗他暂放兵权,孤身离开鄂州。等入京前夕再告诉他死讯,免得他被怨怒冲昏头脑,拥兵作乱。”
春杏愕然抬头看他。
吴都知道:“就在夫人拦辇前片刻,我刚刚将这件事告诉他。”
那日的情景突然鲜活起来,春杏回想起他在车中如坠冰窟的嗓音,想起接踵而来他烂醉如泥的雨夜。
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有迹可循。
“为什么让您告诉他?”这一次是胡凌云疑惑了:“您与侯爷应当并不熟稔。”
吴都知起身,掸掉袖子上的灰尘,一边跟着武官往外走,一边道:“这件事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了。早年我和邱长风是同乡,前后脚被募入王府做府兵,我们也曾出生入死近十载。只是他胆大心细有将才,我谨慎内敛,选择了在王妃和小殿下身边做内侍,从此天各一方。侯爷跟在邱长风身边,对我自然也有几分亲近。先帝也是因着这层关系,觉得由我一路陪同,会更得他信任。”
这浅薄的几分亲近,也都在那一次用完了。胡凌云喃喃道:“竟然是这样。”
等胡家兄妹两回过神,吴都知已经走出去一截了。春杏将随身的银钱都掏出,胡凌云也把钱袋子翻出来,他跑得快,追上去道:“吴大人留步。”
吴都知没有回头,却似乎看透一切,他朝二人挥了挥手:“都是身外物,奴用不着,留给胡家小妹买糖吃罢。”
*
回临安之前,兰辞在建康留了两日,将林娘子和两个孩子接上,带在身边。
辛平远本来以为会被送去见他凶神恶煞的大哥,听说兰辞要带他和小妹一起去临安,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小妹夸张道:“你不知道临安城有多大多漂亮,大灯笼要亮一整夜,有嬢嬢在鼓上跳舞。铺子一眼望不到头,逛起来三天三夜都逛不完。”
辛平远听得眼睛放光,却不是小妹那样活泼的性子,只原地笑着,期待x地看着兰辞。
兰辞把小妹抱在腿上:“到了临安,让白姑姑带你们逛。”
小妹看他捏着竹笔:“侯爷,你在给我阿姐写信吗?”
烛火晃动,兰辞垂眸道:“对,你有什么要对她说的吗?”
从两人分别的那天起,他就断断续续给她写信。
写他沿途看见旧风景想起她,写他遇到的难事,心中的反思。
小妹眨眨眼:“有啊,侯爷,你和我阿姐说,我好想你,特别想你,求求你了,你什么时候来看看我哪怕一眼,好不好?”
兰辞手一顿,在信纸上落了个墨点。
小妹催促道:“侯爷,你怎么不写呀。我还想说,阿姐你什么时候来抱抱我,亲亲我,我想用我的脸蛋贴贴你的手心。”
辛平远听得羞怯,头都抬不起来,他家里即便是母亲和孩子之间,也不会说这样亲昵的话:“宝络你不害臊就算了,惹得侯爷脸都红了。”
兰辞摸摸他的头:“无妨,我都写上。”
在建康这两日,他住在先前的宅院里,后院的东西都在,是先前在循王府的陈设。
他已经知道春杏并不怀念这里,怀念的只有他一个人。
推开院门,熟悉的气味袭来,中庭的杏树有了开花的迹象。兰辞独自欣赏了片刻,阖上门穿过院子。
今天太阳不错,看守的小厮把雕花门窗都打开通风,他走进去便看到了小猫。
小猫长成了大肥猫,许久未见,已经将他当做生人。
见到他,猫吓得弓起腰,在原地打了个滑,接着就近往一旁的圈椅下钻去。肥硕的身体将椅子下面的竹箱笼都顶翻了。
他记得这竹箱笼对春杏来说,是有一点分量的。
他就是用这竹箱笼做借口,将人骗到了后院。
他合衣躺在榻上,看着不远处的雕花罗汉床,厚重的帐幔,他想到那个已经模糊了面目的祝鸣漪。
春杏曾以为,他对她的执念是对祝鸣漪的缘木求鱼。其实他沉沦于祝鸣漪的娴雅含蓄,也为春杏的鲜活韧性怦然心动。而当这些特征归属同一个人,满足他阴郁扭曲时的病态欲望的同时,又在他清醒时令他心疼不已。
这样酸痛的思念,让他忍不住焦躁地在几间厢房踱步。
轻抚摸她从前练字惯用的平头案,将她穿过的单衫罗裙抱在怀中,埋头深深吸气,又去拨弄她戴过几次的钗环和步摇。
他想她的头发那么乌黑浓密,散开时妖娆纯稚,梳成发髻又端庄冷艳。
折腾了许久。尤觉得不够,又将视线移至那只竹箱笼。
他其实没打开过。
翻人东西是不对的。
何况还上了锁。
兰辞犹豫了片刻,从春杏妆奁里寻了根耳坠子掰直,压住锁孔轻轻一别,脆弱的锁扣便“啪嗒”一声跳开了。
这是在临安时,林娘子给春杏的。
箱笼里放着黑漆盒子和几件衣裳、日用。盒子里是不值钱的银器,临安外城小铺子的房契,并几片一阵风就能吹散的金叶子。
兰辞敏锐察觉,这应是林娘子与亡夫为春杏备下的嫁妆。
普通人家,这嫁妆已然丰厚,胡家再难,林娘子也没舍得挪养女的压箱钱。兰辞心里说不羡慕是假的,他将几件衣裳也抖开,虽然都是普通料子,但看得出缝制者用了十足的心意。
譬如上衫和罗裙,里衬能接触到皮肤的部分,都用软和的旧布缝上,在顺手的部位,贴身缝了能装下荷包的口袋。
连一件深灰色油布斗篷的腰间,都缝了穿腰绳的孔。
将雕花门阖上,他左手提着竹箱笼,右手捞着大肥猫,离开了后院。
启程前他去马厩看楚楚,小满把临安外宅的马夫叫来照顾它。马夫收拾好东西,提着篮子也准备上船。
楚楚原先很娇气,用别的马用过的毛刷,它会不乐意地直甩尾巴。
所以它的东西是单独收着的,一个猪鬃毛刷,两条换洗的手巾,一块打了孔的藕色盐块。装在鹅蛋形的篾竹篮子里,篮子把手上,用布一圈圈缠上。
兰辞摸了摸马头,又想到惠嫔说赵悯曾经用楚楚威胁春杏。大抵是这件事给她留下了阴影,两人分别时,春杏坚持让他把楚楚也带回临安好好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