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妙元心中咦了一声。
竟然还是个三甲之才。如今世道,不用可惜了。
她慢慢地说:“贱籍不得科举,不得从军,这是我朝律法。”
“……是。”顾惜朝低下头去。
谁知长公主话锋一转,又说:“但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西夏犯边,朝廷正是用人之际。”
顾惜朝愣怔地抬头看她,心跳开始悄悄加速。他不敢置信地问:“殿下的意思是……?”
“以出身论高低,是门阀家族千百年来的规矩。我不可能一下子改天换日。”赵妙元道,“然而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如果你肯从无名小卒做起,以人头为砝码,一点一点积累军功,我请官家在律法中多加一条战时例外的字眼,还是可以的。”
顾惜朝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浑身都打起抖来。
“此言当真?!”
“自然。”赵妙元道,“你若有意,本宫可修书一封为你引荐。至于能否在战场上活下去,挣得功名,便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顾惜朝再次跪倒,这一次彻底心悦诚服。士为知己者死,他激动道:“叩谢殿下知遇之恩!顾惜朝纵然马革裹尸,亦要杀出一个前程!”
赵妙元示意刘盈从行囊中取出纸笔,就着驿亭石桌迅速写就一封短信,盖上长公主的私印,递给顾惜朝。
“去找神侯府的人,让他们给官家送去,你再往战场不迟。”
“是!”
越往西北,天地愈发开阔,风沙渐大,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
驿站换马时,一个布衣人出现在亭角阴影里,面容普通得看过即忘,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他对赵妙元微微躬身,递上一卷细小的纸条:“主人,前方最新线报。”
是青衣楼的人,如今也为她所用。
纸条上简练地汇报了宁夏城的最新动态:城防尚稳,守将郭成、折可适依托工事顽强抵抗,然西夏军势大,分设围城与打援两座大营,日夜不停轮番进攻。末尾附了一句:“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分属不同部落,素有龃龉,皆对汉人军师暗怀忌惮。”
汉人军师……赵妙元冷笑一声,吴明果然来了。
展昭与刘盈刘弦默契地散开,警戒四周。赵妙元指尖捻着纸条,沉吟片刻,对那探子吩咐道:“让青衣楼想办法接触那两个人。让他们在确保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两军不会碰面的前提下,散些消息出去。”
探子抬起头听令,长公主便说:“告诉嵬名阿埋,妹勒都逋嫌他攻城迟缓,已向梁皇后请命,欲取代他主攻之位,只待他兵疲便动手。告诉妹勒都逋,嵬名阿埋抱怨他坐拥重兵却畏敌不前,有意吞并他的部众以补攻城损耗。”
“属下明白。”
“去吧。”赵妙元挥挥手。那探子身形一晃,便消失不见。
队中几人这才围上前来,展昭道:“殿下此计甚妙。若能使其互相猜忌,我军压力可减。”
赵妙元点点头,就见他脸上露出一点疑惑,问:“只是‘那两个人’是谁?”
赵妙元挑起眉毛,上下扫了他一眼,笑了。
“是老朋友。”她说。
马蹄声再次响起。
越是靠近宁夏城,气氛越是凝滞。途中已能远远望见西夏游骑的影子,他们不得不更加小心,避开大道,专走偏僻小径。
待到能远远望见宁夏城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将城墙染上红色,城下不远处就是黑压压的西夏军营寨,旌旗招展,刁斗森严。
刘盈蹙眉:“城门被围得铁桶一般,我们如何进去?”
赵妙元掀开帘子观察片刻,指向一段城墙,对刘弦说:“你趁夜色翻过去,找到守将郭成、折可适,告诉他们本宫夤夜入城,请他们设法接应。”
刘弦抱拳领命而去。几人原地扎营等待。
夜色如期降临,天上无月,正是潜行的好时机。子时刚过,宁夏城头某处悄然垂下几根麻绳,展昭率先抓住试了试力道,对赵妙元点了点头,带着她,与刘盈一道攀上高达数丈的城墙。
墙垛之后,早有数名身着盔甲的军士接应。为首一人压低声音:“末将郭成,恭迎殿下。折将军正在下面等候。”
赵妙元微微颔首,在郭成等人的护卫下,迅速走下城墙。
刚一下来,早已等候在下的折可适与郭成一同纳头便拜,两个铁塔般的汉子竟然一见面就哽咽起来:“末将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两位将军请起,非常时期,不必多礼。”
郭成与折可适站起身来,借着火把的光芒,两人皆是满面风霜,甲胄上伤痕遍布,显然经历了连番苦战。然而,他们的眼神却是狂热的。
“殿下!”郭成激动之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前几日运抵城中的那批物资,真是、真是雪中送炭啊!不仅有箭矢滚木,还有伤药精粮,我们已经近半月未吃过大米了!”
折可适的语气也十分难以置信:“殿下,末将实在不解,西夏两支大军围困,连朝廷援军都难以靠近,这些物资是如何运进来的?而且举国告急,各路边军都物资紧缺,为何独独我们宁夏城能获得如此丰沛的补给?这、这简直是神仙手段啊!”
赵妙元被握得手痛,不着痕迹地把它从铁钳一般的粗糙手掌中抽出来,淡淡道:“能运进来便好。二位将军辛苦了。”
郭成折可适见她不愿明言,也不敢再问,但心中对这位长公主的敬畏与信服,已然达到了顶点。
他们不知道的是,早在赵妙元于桃花堡收到战报之时,一道道秘令就已经在恒我内部飞一般层层传达。
财富惊人的飞仙岛与消息灵通的蝙蝠岛,成了这场输送的源头。他们筹集的钱粮、药材与军备物资,通过薛家庄那些既是杀手也是最好保镖的队伍负责押运,再利用花家特殊豁免权的商路与船道,进行了一场跨越千里、瞒天过海的物资大转运。
精细的调配下,长公主手下无数枚棋子变成无数枚环环相扣的齿轮,连接成一条坚韧的生命线。正因为它的存在,宁夏城才没有重蹈延州易子而食的覆辙,郭成、折可适才能带领守军,在西夏大军的猛攻下,硬生生坚持到了今天。
不过,就算补给源源不断,一直困守城内也不是个办法。
长公主问:“方应看呢?他比本宫还要早开拔,怎么现在还未到?”
郭成与折可适激动之情稍缓,这才想起汇报正事。郭成道:“殿下,方侯爷所率援军,其实三日前就已抵达距此三十里外的黑水峪驻扎。”
赵妙元挑起眉头。
折可适说:“他们进不来。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配合默契,不仅将我城困死,也将方侯爷的大军牢牢挡在外面。我军无法出城接应,方侯爷几次尝试强攻,皆被妹勒都逋凭借地利击退,伤亡不小。”
第136章
如果不是长公主几个人目标小,又趁夤夜潜行,恐怕也难以入城。对于守城将领而言,这确实是焦灼且棘手的局面。
赵妙元并不怎么意外,沉吟片刻说:“知道了。”
随后便在郭成安排的僻静院落安顿下来。只是于天色将明未明时走到院中,放飞了一只信鹰。
后一日,无事发生。两支大军在外虎视眈眈,但暂时没有进攻的打算。
再一日,战鼓擂响,西夏人再度围攻过来,郭成与折可适又开始忙碌,根本无暇管长公主的事。好不容易守住城门,半夜回来赵妙元问及战事,两人迟疑地说:“不知为何,今日那帮杂种攻城的力道倒是比之前弱了不少。”
赵妙元一笑,道:“等明天再看吧。”
郭成和折可适一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第三日清晨,城外东南侧猛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城头瞭望的士兵不敢置信地回头大喊:“是……是方侯爷!援军杀过来了!”
郭成与折可适一跃而起,扑到垛口前。只见远方尘头大起,“方”字旗帜猎招展,一支精锐兵力正以惊人的速度撕裂西夏军防线。更令人惊讶的是,嵬名阿埋与妹勒都逋两营这一次并未迅速互相支援,反而反应迟缓,乱作一团,只能眼睁睁看着方应看率领铁骑为步兵开道,长驱直入。
郭成狂喜道:“开城门!”
城门轰然洞开,守军与城外冲杀进来的援军里应外合,开始绝地反杀。
战斗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尸横遍野,西夏军丢下大量辎重,狼狈后撤。方应看一身银甲,纵马入城,身后一顶重工华轿,一掀帘子,里头是端坐轮椅之上的无情,冷血竟然也跟在后面,正指挥六扇门与神侯府的人员清理战场,稳定秩序。
满城士兵已经不知道等这一天等了多久,郭、折二人迎上前去,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方侯爷,这……您是如何突破西夏两营防线的?他们今日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方应看目光掠过二人,投向后面缓步走来的赵妙元,用马鞭一敲手掌,哼笑道:“这你们得去问长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