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离靠坐在椅中,屏风将宽大的室内隔出两段。
他坐在屏风外阖目听雨,屏风那头是缠绕不休的欲声,掩在潇潇雨声之下,分不清是痛是喜。
一人衣衫不整从榻上爬起,顾不得攀上的手,想要往不见真容的那头探个究竟。
不知是哪位贵人,十天半月才来一次,来了也并不露面,只召他们在这头行云雨之欢。
有些客人身患隐疾,也会这般过个眼瘾,因此也无人过多在意。
但从不露面只听声音的人少之又少,他莫名好奇,暗下决心只看上一眼,消了那头是人是鬼的疑虑便不再多心。
可看了这一眼,他便再也无法轻易回去了。
四年前的惊鸿一瞥,如今纤毫毕现地端坐在几步之外。
未戴高冠未束高髻,长发披在脑后,少了几分不怒自威,多了几分飘然出尘。
这人似有疲色,冷冷地阖目而眠。
搭在一边的指尖被温热的呼吸扫过,越离眼皮一颤,垂眸与他默然相对。
“大人……”他目眩神迷地掐住扶手直身寻去,半点觉察不出越离眼中的杀意,“大人,没想到还能再见你一面……”
扼在他颈间的五指骤然收紧,他没能再进半步,仍晕乎乎道:“大人,我痴心于你,你带我回去吧,我愿一心一意侍候大人……”
越离微微拧眉,这人眉目平整,打着赤足敞着胸襟,不像是有备而来之人……
“退下。”
他惊觉自己的失仪,拢着衣衫羞怯地退后几步。
门外传来三声叩响,越离心有疑虑地觑他一眼,喧声道:“进来。”
阿三推开门,微乎其微地朝他摇了摇头,“老爷,我们回去吧。”
此处的信桩也彻底废了。
越离无声叹气,接过递来的纱笠戴上,抬步要走,被他依依拉住袖角:“大人,你带我回去吧,我什么都能为你做,我只想留在大人身边侍候……”
隔着朦胧轻纱,他看不清这人的神色,抓住的袖角挣了几挣,犹豫着松了力道。
“你家中可还有谁?”
他听不出这话里的残忍,欣喜若狂道:“小人不是郢民,十五那年家中遭了洪涝,便只剩我一人出来讨生计!”
笠纱无风自动,他迟迟没等来回音,苦苦求道:“大人,你收下我,今后无论是做粗活还是做别的,只要能留在大人身边,小人死也瞑目!!”
阿三眼皮一跳就要去拽他:“瞎说什么,你别缠着……”
“你当真要随我回去?”冰凉的指尖刮过他的脸颊,替他捋去鬓角的一缕发丝,温情脉脉道:“回去了,可就再也反悔不得。”
他连忙跪抱住越离,依稀能看到颈侧的疤痕,“小人绝不反悔!”
“阿三,带他回去。”
阿三糟心地瞪他一眼,“叫什么?”
他喜笑颜开,颇有几分少年气,朗声道:“荷华!”
“这是你本来的名字?”
“是!”
他也曾是被寄以厚爱的人子。
阿三又叹一声,扶起他紧追而去。
***
令尹流连风月,带回个年少英目的男宠,就连朝政也将他带在身旁。
楚悦为此与他又闹个不停,若没得越离属意,荷华是万万不敢去触太子的霉头,生怕被他扔到桥下喂鱼。
说是男宠,但只有阿三与他自己知道,大人虽然去哪儿都将他带在身边,但与他并不亲近。
除了初见时的孟浪,荷华再也不必以色侍人,大人周遭仿佛有一层穿不透的墙,他不敢也不愿将那些手段使在大人身上,惹他不快。
阿三与大人都是他平生仅见的和颜悦色,偶尔阿三会骂他笨,但也都带着惋惜的语气,反倒令他心甘情愿。
除了大人有意避开他,他在宫中的吃穿用度都是从前想不到的锦衣玉食。
他想不明白,为何大人有意避开他,却又有意纵着他。
这样的日子若能地久天长地持续下去,他怕自己会生出更多的奢望……
他摊开满手的污浊,无地自容地埋入枕中。
***
阿三忧心忡忡地在廊下来回打转。
年前先生总是彻夜不眠,整夜整夜地独坐独饮,没个昼夜可分。
不知从何时开始,先生又总是长眠不起……国政皆压在他一人肩上,心神耗竭在所难免,调养的汤药就没停过,但还是一天一天地虚弱下去。
院门外有侍从小跑而来,阿三拦下他,从他怀中接过久违的消息,马不停蹄地送入屋中。
越离易梦易惊的症状比年少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缓之又缓的推门声里睁开眼,涣散的神思渐渐拢起。
“先生,越家总算有了消息。”
阿三扶起他靠在床头,将帛信递去。
越家由他一手扶持,哪怕收效甚微,还是凭着多年积攒在那周边聚兵镇地,没让其他人染指添乱。
越宸在信中遮遮掩掩,字里行间有劝他出逃之意,却对兵将之数只字不提。
阿三见他放空片刻,眸中渐渐亮起,笑得眼角微弯。
“怎么了?先生,可是有好消息?”
那点亮光很快又熄灭,他将帛书看了又看,如释重负地叹气道:“公子要回来了。”
“什么?!先生不是说少不得要六、七年吗?”
“是……比我想的快了许多。”
在他与楚燎“势同水火”的对峙下,人心都聚在楚燎身后,多的是人替他遮掩行踪,因此楚燎巡边的消息愈发真假掺半。
巡到越宸头上,便是巡到他头上,越宸是他板上钉钉的家臣,为防生变,只能是楚燎巡边的最后一程。
这封信能送到他手上,兴许还经过了楚燎授意,甚至他可能就站在越宸身侧,看着他写下这封帛信。
越离摩挲着那几个错划的墨点,吩咐道:“阿三,备笔墨,明夜……将荷华唤来。”
第168章 寒寿
冬去冬又来,荷华满怀期待,等着与大人过一个安稳年。
听闻大人今夜召他前去,他恨不得将所有的饰样都戴在身上,满身晃荡招摇地去往寝宫。
他来过寝宫几次,每次都各有各的清冷。
越离一身素衣披着狐氅坐在廊下,身侧烘了暖炉,院中的灯虚虚映着,将周遭都拢在半明半暗的虚幻中。
“大人。”荷华少有与他对坐的时候,见他身边无人,连阿三也不知所踪,犹豫着蹭到他袖边。
“在宫中过得可还舒心?”
穿金戴银的少年人一身俗气,可仗着面容俏丽青春年少,俗气也反添了些可怜可爱。
他接过越离递来的酒杯,忍不住嗔道:“很舒心,若是……能与大人再亲近些,便再好不过了。”
“除此之外,没什么想要的了?”
他看着越离雾在灯影里的侧脸,喉结滚动,灌得猛咳起来。
“我……”他握住越离抚在他背上的手,贴在自己颊边,“大人,那时我说我心悦你,是真的,我知道他们都说我贪图富贵,但若是大人没有富贵,我也愿意随你回来。”
“贪图富贵也并无错处,”越离若即若离地笑了笑,“你可看得清我是谁?”
荷华不解其意,陌生的人陌生的事万般过眼,在他有限的人生与目力里,除了苦便是乐,他此刻尝不出苦,那便是喜乐了。
他大着胆子舔去越离唇边的酒渍,怯怯抬眼:“这样便看得清了。”
靠得近了,才嗅到越离身上的酒气,惦念着他身弱体虚,荷华红着脸收去他的酒杯,“大人别再喝了,剩下都赏给我吧。”
越离眉蹙似泣,抖着嗓子吐出一口寒气。
须臾后他淡下神色,抬手抚在荷华额边,“荷华,你可愿解我燃眉之急?”
荷华怔然与他视线相交,欣喜道:“大人终于肯用我了!荷华愿意!”
“我派人连夜护送你出城,你将此信送到户将军手中,城外自会有人接应你。”
荷华收好他递来的帛信,平平整整地放入胸前,“大人放心,荷华一定送到!”
越离躲开他炽热的目光,解下自己的狐氅披在他身上,替他系好衣带。
“夜深露重,别着凉了。”
荷华盯着他的手指在衣带上缠缠绕绕,鬼使神差将之扣在胸前,头晕脑胀地吻上肖想已久的所在。
越离并未躲开,垂眸看他献祭般沉醉其中,放任他不明不白地吞毒噬药。
“大人……我、我可以也唤你先生吗?”
他听阿三与太子都唤越离先生,心生羡慕,可他自认卑贱,迟迟不敢不知好歹地问上一句。
荷华抵着他的额头,眼神湿漉漉地轻声讨要。
越离无声阖目,“嗯。”
“先生,”他在越离颊边亲了亲,欢喜道:“先生,我很快就回来。”
“……好。”
***
一队轻骑自宫中逸出,掩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