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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奉皇遗事续编 > 第285章
  毕竟你知道,当时一起死对我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
  秦灼看到萧恒嘴唇微动,他知道萧恒又要说什么你离开我才能好过的屁话,所以他立即抢断:你后悔吗?
  萧恒沉默,片刻后,还是说:不。
  秦灼早有预料。于是,他盯着萧恒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果我告诉你,我险些死在回去的路上,你后悔吗?
  秦灼说:我怀孕了。
  第186章
  萧恒的神情碎掉了。
  他双眼圆睁,看着秦灼的脸,又看向秦灼腹部。然后,他浑身颤抖起来。
  他似乎想向前,却倒退一步,又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
  秦灼没有说那个孩子的下场,这是一个惩罚。他知道萧恒是怎么想的,萧恒会以为它已经死了,并且这场流产险些导致秦灼的死亡。哪怕秦灼想起秦寄,无法编造这样的谎话。
  等他情绪平复,萧恒已经瘫软在地,浑身颤抖地缩成一团。
  秦灼静静看了一会,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说:我不指望你觉得你是错的,但现在你知道了这些,你后悔吗?
  萧恒伏在他脚下,好一会,秦灼才听见他的声音。
  他在哭。
  是秦灼所熟悉的、只有萧恒会发出的哭声,压抑而沉痛。
  他听见萧恒哭着说:对不住,我不知道对不住。
  其实秦灼一直明白萧恒赶他走的原因,萧恒不赶他他真能和萧恒一起死在长安城里。更何况,南秦的内部矛盾已然鼎沸,他野心勃勃的妹妹、各怀鬼胎的权贵他的臣民不会容忍一个忘国弃家的君主。他再不回去,会有一场顺应天意的宫变把他推翻到败寇的队伍里。
  这一切的利弊,萧恒给他剖析明白,多番劝他回去。但他不干,他就是一意孤行,一定意义上,也是他逼得萧恒出此下策。他们共同创就了这个覆水破镜的局面,居然在爱意的最顶点。
  他知道,萧恒不是自以为是地对他好,是真真正正、呕心沥血地对他好。
  就像他知道,萧恒从没有背叛他们的感情。
  但不背叛,不代表不会造成伤害。
  所以他要诛萧恒的心,让他自食恶果,痛上加痛地报复回来。
  秦灼想,扯平了。
  他伸出一只手,一下一下摩挲萧恒后背。他知道萧恒不敢碰他,便伸出一条手臂将他揽过来。
  谁让他是萧重光呢?
  萧恒回抱时秦灼想,一辈子都输进去了。
  ***
  那天夜晚,秦灼没有离开甘露殿。
  他还是不敢推开最后那扇门,里面关闭着他所有不堪不忍的回忆,所有的不幸与幸福,甜蜜与痛苦。
  最后,萧恒握住他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打开殿门。
  映入眼帘的,是多少次梦寐所见的内殿陈设,铜盆边洗手的香胰、仍挂着他常服的衣架,还有罗帐底,那床半旧的大红鸳鸯枕被。
  和他离开之前一般无二。
  好像他从没有离开过。
  秦灼松开萧恒的手,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只觉如在梦中。直到萧恒走到面前,他才收拾起恍惚,笑了笑:陛下,别在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抱着我的被子偷偷哭吧?
  萧恒应道:嗯。
  他从秦灼面前半跪下来,握紧他一双手,还是垂头。秦灼便搂过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膝盖上。
  这依旧熟稔的动作把世界凝固了。
  秦灼像之前一样,抚摸他的鬓角和脸颊。记忆中的朱颜绿鬓,如今鬓已生华颜已生皱。
  原来时间这么容易留下痕迹,八年的痕迹居然如此具象。
  秦灼说:你记不记得,怀上阿玠那年,你给我过生辰。去白龙山看烟花的时候,我和你说过什么?
  他俯在萧恒耳边,轻轻说:我不走了。
  ***
  这夜,两人没有急着干柴烈火,他们还有重逢后的无数个夜晚来做这件事,他们只是像第一次真正的同床共枕一样相拥直至天明。他们诉说彼此缺席八年的一切,萧玠的成长与生活,各自的日常与思念。
  还有秦寄。
  被坦然告知的秦寄,终于没有酿成一桩悲剧。
  太阳升起后,萧恒说了一句极其熟悉的话:总感觉是梦。
  秦灼似乎听不得梦这个字,反应很大。但还是正常范围的嗔怪,萧恒能安抚他。
  这样美梦般的生活居然就这么过下去了。他和萧恒恢复奉皇初年的约定,劳燕般两地奔波,又育雏的雀鸟般总有会合。秦寄对萧恒依旧抵触,但好歹报之冷眼而非刀剑。秦灼也恢复了睡前敷腿的习惯,除此之外,萧恒也会替他按揉腰部。第三次生育给他的骨骼造成了不可忽视的损伤,道歉是多余,萧恒只能竭力弥补。从此之后的每个除夕,一家人都会围在灯下叠好纸花,等翌日清晨放到太液池或金河水里。这时候萧恒总会抱紧他。两个孩子的身影映在水中,像他下腹部那两条新月般的伤疤。
  再过五年,萧玠逐渐长成,在南北名医治疗下病情有所好转。他是个天生怜悯心的孩子,对庶民百姓具有无穷无尽的同情。他表明愿意接手萧恒的事业,在深思熟虑半年后,萧恒决定慢慢放手给他。要想改革制度总非易事,好在,崔鲲、汤惠峦之类的新秀皆为其追随;好在,郑素的长子郑绥是他的同道。从两个孩子身上,秦灼常能看到李寒杜筠秉烛夜谈的影子。
  这位小郑也极其关怀萧玠的身体,有他看顾,萧玠的肺症和咳疾竟几近痊愈。两人常常乘车外出,一个春深时分,曾路过一座遍滋苔迹的园子。萧玠打开车帘时或许看到那块匾额,这样匆匆一眼,就是那座珠沉璧碎的园子在他生命中的全部留痕。
  而本该像一块碎玉般嵌在萧玠人生中的虞闻道呢?他依旧是萧玠可入帷幄的好友,是太子团结的旧权贵中的新流。与此同时,秦灼也看出他和小郑之间有些涌动的暗流。
  一天夜里,萧恒刚把床帐放下,秦灼就一骨碌翻坐起来,拍他的大腿问:你说,阿玠到底有没有意思,对哪个有意思?
  萧恒便笑:孩子们的事,他们自己有数。阿玠是个有决断的。
  秦灼仍一脸愁容:他大事上有决断,自己的性格总有些黏黏糊糊。哪天他开了窍,不管选定谁,只怕心里都要难过。他怎么这点儿不随我呢?
  萧恒故意道:原来我是叫你选出来的,有比较的。
  秦灼笑着捏他耳朵,你以为呢?也就是看你是个帝王相,你要是个拉车的,我才不要你呢!
  萧恒也笑起来,揽住他来吻他。
  秦灼感觉不可思议,二十多年过去,再浓烈的感情也该平淡如水了,但每次触碰,还是能燃烧激情,似乎各自的身体就是为了彼此所生。生皱的红帐底,两人像两条阴阳之鱼一样嵌合,也像一对双生婴儿一样赤裸。萧恒汗湿的脑袋伏在他胸口上,一切似乎和潮州的第一个夜晚没有任何区别。
  人间真有这么好的情事吗?这么好的情事,真的是人间能有吗?
  秦灼有时候会这么想,但天一亮从萧恒怀中醒来,一切烟雾般的思绪都被太阳晒得烟消云散。
  再过五年,萧玠成为监国太子,秦寄在南秦也足以独当一面。萧玠的感情似乎有了落定也似乎没有。因为他和郑绥领养了一个女儿,因为嘉国公倒台后,他搬去和虞闻道同住了一段时间,也因为他有一天一反常态骑马闯出宫去,后来秦灼才知道,秦寄似乎给他下达了某种最后通牒。
  这本是值得大动肝火的事,但那个冬天,萧恒病倒了。
  这是奉皇七年后,萧恒第一次重病。朝野人心惶惶,似乎即将面临一场天塌地陷的大灾厄。秦灼帮萧玠打理好前朝的一切,回到空荡荡的甘露殿,面对那个几乎没有一丝生气的男人,突然感觉很害怕。
  他是孩子们依靠的父亲、臣民们依靠的主君,可萧恒一倒下,他又能依靠谁呢?
  他把十指用连理枝的方式插进萧恒指缝,像攥住的不是萧恒的手而是他生命的根柢一样。当他眼泪洒在萧恒脸上时,萧恒如饮甘露,终于睁开双眼。
  那个夜晚,萧恒和他的谈话方式更像一种托孤。
  萧恒极其平静地说:少卿,我们都知道,我已经是赚了年头。孩子们要托付你了。
  他抚摸秦灼的脸,说:我害了你这辈子啊。
  秦灼扬起手掌,极轻极轻地拍在他脸上。他说:萧重光,我不信来生之事了,你这辈子欠我的,这辈子给我补上。不然我下辈子也不放过你,你听见没有?
  面对这样语意矛盾的话,萧恒只是报之一笑。他抬起一条手臂,抱住秦灼俯在自己身上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