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就在弘昭再次捧着一摞折子过来,脸上挂着比酷还难看的笑容故意要念给他听时,胤禛破天荒头一次的拒绝了他。
他向内偏过头去,故意闭上眼睛,“朕累了,这些琐事听得朕心烦,不想听了。”
要说这病的唯一一个好处,那估计就是胤禛此时不用故意将声音放的冷硬了,低热不退导致他的嗓子如今说话像是刀片割过一样,更是沙哑的听不出本来的音色。
弘昭手上一顿,故作轻松的将刚念了两句的折子又合上,颇为赞同的点头道——“嗯,阿玛说的是,这人写得不好,咱们不看也罢,儿子还将您之前看了一半的游记带过来了,这书儿子也没瞧过,如今咱们父子俩一起看看。”
他打开那本没翻过几次的游记,还没找到皇阿玛上次看到的也就,就听到那就粗粝沙哑的声音又道——“游记大都是讲述大好河山的,朕如今这样连走下床榻都得要旁人搀扶,就是看了也只能徒增烦恼。”
弘昭的呼吸一滞,面上强撑起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了起来,最终只化作眉宇间的一抹苦涩。
胤禛听着身后的孩子忽然没了动静,又懊恼的重重闭上眼。
他本意并非是想要这样说的,只是久病之人心绪不好,说出来的话也带了几分刺意。
终究还是忍不住,他将头转回来,正对上弘昭眼尾垂下嘴角向下,轻轻蹙眉的就这么瞧着他也不说话。
他的心一下就软了下来,什么以身作则什么最后教导统统抛在一边。
这一幕莫名叫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打算对弘昭发脾气的时候,那时候想治一治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臭小子,故意在抱他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的冷待着他。
当时也像是这样,还没怎么样呢,自己先撑不住了心软下来,年幼的弘昭却无知无觉的在自己怀中安稳睡着,连自己唯一一次的发脾气都无知无觉的混了过去。
看着面前这个看着他目光哀伤委屈的弘昭,胤禛一边希望他能够快速长成一个绝情又冷静的帝王,不要有如此明显的七情六欲展示于人,一边却又想着,人为何一定要生老病死,一直当个被他护在怀里的孩子,是不是会更快乐些呢。
这么想着,他缓缓伸出沉重的手臂,借着弘昭跪坐在脚踏上的高度,在他青茬的脑顶呼噜两下。
“好了,你可是太子,这样可不像样子,阿玛是这么教你的?”
见弘昭不肯说话,胤禛也不在意,自顾自说着——“为君者,不能轻易叫人瞧出你的心思来,连吃食都不可过三,喜怒哀乐更应该皆不行于色,才是正道。否则叫人拿住了把柄弱点,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
弘昭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心性,他也不是没有过,想着当年先帝曾对自己的的评价——“喜怒不定,刻薄寡恩”
这才一步步造就了旁人口中的冷面四爷。
过程不可谓不痛苦,只是好处也很明显就是了。
他狠不下心甩给弘昭同样的几句话,好叫他「痛下决心,痛改前非」,就只能顶着嘶哑的嗓子同他掰开揉碎的讲道理。
“弘昭你向来都是最让阿玛骄傲的,如今这样你做的比朕当年要好太多,可是一国之君不是这么好做的。若是时间还够,朕大可再替你撑着几年,朕向来不想逼着你学会什么,可惜啊,时间太短了...”一声轻叹,声音轻的像是羽毛一样在人心上扫过。
是啊,时间太短了。
弘昭抬起头来,眼底的猩红和不断上下滚动的喉结昭示着他沉默外表下并不平静的内心。
怎么就只剩三天了。
第240章 倒数
弘昭并非是不想开口,而是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又该说些什么。
他一向自诩是个会说话的,更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如今他只觉得嗓子一阵阵的干涩发不出声响来。
该说些什么呢?说「阿玛您一定会好的。」说——“阿玛万岁,定会逢凶化吉平安度过的。”
可这样自欺欺人的话他早就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对自己,对皇上,眼瞧着皇阿玛身子一日接着一日的衰败下去,这话听着胤禛自己都不相信了。
他听见阿玛的又是一声叹息,好像自从这些日子以来阿玛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更多的时候大多是对着自己。
人有遗憾才会想叹气,阿玛的遗憾是什么呢,都来自于他吗?
胤禛说——“方才朕说的所有话,独有一个例外,那便是在朕这,只要是在朕面前,刚才那番话都不做数,快将你那比哭还难看的笑收起来吧,瞧得朕半夜若是做了噩梦,醒了可要治你的罪了。”
“那不会。”弘昭小声反驳——“阿玛要是梦见儿子了,就肯定不是噩梦。”
“就算治罪也没关系,儿子找三哥抄经书去,正好将自己的月俸也分出去,兄弟俩一块吃糠咽菜去。”
“吃糠咽菜?”胤禛挑挑眉——“等朕回来将弘时召出来好好问问,看看是不是真的像是你说的这么惨。”
他听得出弘昭故意转移了话题,只是方才的气氛实在是有点沉重,他也乐得配合着说些逗闷子的话。
该嘱咐的话这几个月来胤禛没少说,几乎算是将那几个心腹大臣,连带着宫里宫外的人员点位嘱咐了个遍,他倒是不担心弘昭会记不住。毕竟这孩子的记性是打小就好,只要是瞧过一遍的东西,眨眼间就全能记住。
“快去将你那摊东西收拾了,摆在这朕瞧着都眼晕,拿回去自己看去。”胤禛故意指了指那一摞被碰的有些散落的折子。
弘昭见阿玛这样说,也回头瞧了瞧,随后撑起自己已经酸麻的双腿,“里头大都是询问阿玛您的身子的,少有几张是政事...那您等着儿子一会回来,要是累了就先休息一会。”
“小小年纪怎的如此啰嗦,快去吧。”胤禛故作不耐烦,瞧着弘昭朝他行礼离开,面上轻松的神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明显的病色。
“苏培盛,去取纸笔来。”
苏培盛身子一顿,见皇上要起身赶忙来扶——“呦,皇上您如今身子不适,想说什么不如由奴才代笔吧,您又何必亲自起来呢。”
胤禛一边费力的挪动着没力的身子一边摇头——“趁着如今朕还尚且拿的动笔,总得留下些什么,还是自己写的好,去拿吧。”
「嗻」皇上坚持,他也不好阻拦,只好将一旁的笔墨纸砚一一搬了来,看着皇上颤颤巍巍的握住笔,又用左手控制着右手手腕,尽力才不叫他显现出颤抖的意味来。
“早就答应弘昭的东西,怎么能对自己儿子食言呢。”
...
要说这病情瞬息间就是千变万化,昨日尚且能坐直身体提笔写字的胤禛,到了第二日却连翻身都成了一件费劲的事情,神智到还是同前一日一般没见糊涂的意思,只是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却越来越少了。
弘昭坐在绣凳上静静看着皇阿玛昏睡的样子,拳头不自觉的握紧。
身后几个大臣都是皇上的心腹,更是军机处的重臣,此刻都一字排开跪于床前,面色是一个比一个的凝重。
其中一人在接受到其他几人的眼神后,咬咬牙膝行上前一步拱手道——“太子爷,皇上这样一直不见好也不是个法子,不如想个法子冲冲喜,皇上洪福齐天,说不定这一下就好了。”
弘昭微微偏头看向他,许是昨日皇上的语重心长当真起了作用,他低垂下的眼帘掩盖住了眼底的情绪,叫人瞧不出他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寿材前两日就叫内务府备下了,叫人看好了日子算是冲喜。”好半晌,弘昭缓缓说出这一句。
“今日请诸位来,也是皇阿玛的意思,皇阿玛有话要嘱托,还劳烦各位大人多等片刻,小德子,先带着诸位大人去偏殿休息,等皇阿玛醒了孤再着人知会。”
听太子爷这样说,底下的人有摆手的有摇头的,连连说「不敢。」「多谢」之类。
这一等,眼看着天可就要黑了。
这天色不仅等着的人他们在看,弘昭也在不停的看。
毕竟他只知道是哪天,可却不知道是具体哪个时辰,过了今日的亥时,那可就要到了最后一天了。
“阿玛,阿玛?”
他凑近轻轻在他耳边唤了两声,预料之内的没得到任何回应,既而他再大胆些,上手推了推,边晃悠边叫——“阿玛,醒醒。”
烛火跳动的照映在他眼中,看着时间一点点的距离亥时越来越近,弘昭心里头像是被猫抓了一样的焦躁,繁杂的思绪一下子全都涌入他的脑海中,他狠狠皱了皱眉,咬肌动了动。
“周芪,你过来施针,孤要让皇阿玛醒过来。”
周芪自然是为太子马首是瞻的,只是在他操作的同时不得不在提醒一句——“太子爷,微臣还是那句话,皇上病至如此,施针获得的短暂清醒维持不了多久的。”
弘昭没做声,周芪见状也不再多嘴,只是今日施起针来倒好像是没了准头,往日里两针下去就是昏死的人也该醒过来了。可如今却在皇上手上整整扎了五针才有些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