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快步向他走去:“船在江心被流弹击中,慌乱中我和爸妈失散了,我抱着一块舢板才勉强漂回岸边。现在江面全被封锁了,我无处可去,正想去李公馆看看有没有办法……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了!你这是……”她的目光扫过陈天烬身后的阴影,话音戛然而止。
“陈队长,好福气啊,走到哪里都有花姑娘主动贴上来。” 一个生硬而猥琐的腔调从陈天烬身后响起。
屈依萱这才骇然发现,陈天烬身后的巷口阴影里,晃出了几个穿着便装却难掩戾气的男子,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目光令人作呕。他们说的是落日语!
屈依萱脸色瞬间惨白,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因极度震惊而拔高:“他们是落日人?!陈天烬,你怎么会和落日人在一起?!伯父呢?云归呢?疏影姐她们在哪里?!”
陈天烬脸色铁青,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一个矮壮的落日人已经□□着朝屈依萱伸出手,粗糙的手掌直抓向她纤细的手腕。
“啊——!”屈依萱尖叫着跳开,却被另一个从侧面包抄过来的男人堵住了退路,肮脏的手直接摸向她的腰际。
“陈天烬!你说话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屈依萱在两人的夹击下徒劳地闪躲,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她死死盯住陈天烬,仿佛要从他脸上瞪出答案。
陈天烬握着枪的手微微发抖,额角青筋跳动。他看着在落日人爪下挣扎的屈依萱,又瞥了一眼另外几个正露出看好戏神情的同伙,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屈依萱的出现是个巨大的意外,更是致命的麻烦。
那矮壮的落日人似乎厌倦了追逐,一把抓住了屈依萱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
“你们。”陈天烬往前踏了一步,随后一名落日人立刻拦住了他,冷笑道:“陈队长,兄弟们看在你的面子上,没动你姐姐和屋里那人。可你也不能总坏兄弟们的好事吧,一点甜头不给,谁肯跟你卖命?”
这话语里已然满是威胁,陈天烬看了那人一眼,随后看向面色惨白的屈依萱,冷哼了一声,“谁要阻止你们了,要办事就隐蔽点,别在大街上。”
说到这里,陈天烬随即将手中的枪收入怀里,冷冷的看着屈依萱被捂住嘴,拖入了一旁更隐蔽的巷道之中。
战斗打到这个份上,阵地一个接一个地丢。夜里,鲁骁趴在残破的工事后头,眼睁睁看着江心一艘小汽船熄了灯,悄没声儿地往北岸溜。他啐了一口,把嘴里混着泥沙的唾沫狠狠吐在焦土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结着一层冰。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注定守不住的阵地,转过身,猫着腰,消失在了夜色里。
“笑笑。”
他像夜行的狸猫,熟练地闪进城里那间早备下的租屋。鲁笑笑果然在,一盏油灯如豆,映着她紧绷的脸。那日屈家举家撤离,这丫头说什么也不肯走。
“哥,你怎么回来了?”
“不打了。”鲁骁一把脱掉军装,鲁笑笑一愣,“不打了?结束了?那我们赢了还是输了?”
“赢?”鲁骁嗤笑一声,一把扯下身上那件沾满硝烟和泥浆的破军装,随手扔在地上,“指挥部的官老爷坐船先溜了,留着兄弟们在前头填命!这仗,还打个屁!”
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早就准备好的包袱,把要紧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去。接着递给鲁笑笑一把枪,“这东西你拿着,记得我教过你怎么开枪吗?”
“记得。”
鲁笑笑点头,将枪收入怀中。
“哥,城外都是鬼子,我们往哪里去?”
“往江边上去,找一块舢舨,我们划出去。”
鲁骁迅速做出判断,他想指挥官既然能从那边离开,证明眼下那条路还是安全的。
“好。”
鲁笑笑将包袱背好,鲁骁立刻牵着妹妹的手,悄悄摸入了夜色中。
通往江边的城门已乱成一锅粥。守军设了卡,但挡不住潮水般涌来的溃兵和逃难的百姓。哭喊声、叫骂声、孩子的啼哭声混成一片,人们互相推搡着,挤撞着,只想离身后的地狱远一点,再远一点。
鲁骁凭着战场上学来的本事,硬是在人潮中挤开一条缝隙,紧紧拉着妹妹往前挪。就在他们快要挤到城门洞下的阴影处时,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鲁笑笑却猛地停下了脚步。
她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钉住了,倏然回头,死死望向身后那片被火光和黑暗撕裂的城市深处。喧嚣的背景音里,她似乎捕捉到了一缕极其细微、却无比熟悉的声音,那是一阵阵急促的哨声,那是她的口哨,她送给屈依萱的口哨。
“只要你一吹,我就能听见,我就能去找你。”
将口哨放到那人白皙的手中时,鲁笑笑是这样说的,她记得收到这个不起眼的礼物时,屈依萱眼中盛满了树影中投下的阳光,眼眸中还有着一抹化不开的柔,让人心跳不已,不敢直视。
“笑笑?怎么了?”鲁骁发觉手上一空,回头急问。
鲁笑笑没有回头,依旧警觉地凝视着黑暗深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哥,你听……哨声。”
“眼下这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哨子响,军令的、集合的,有什么稀奇?”鲁骁皱着眉,伸手又要去拉她,“快走,过了这道卡就……”
“哥,你先走!”鲁笑笑却猛地一把挣开了他的手,力道大得出奇。她回头,在混乱的火光映照下,脸上是鲁骁从未见过的、近乎执拗的决绝,“我要回去看看!”
话音未落,她瘦削的身影已经像一尾灵活的鱼,猛地扎进了反向涌动的人潮缝隙里,几个闪身,便消失在了混乱与黑暗交织的漩涡中。
“笑笑——!!!”
鲁骁的吼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喧嚣里。他发了疯似的想逆着人流追回去,可此刻城门下的求生欲汇成了不可抗拒的洪流。饶是他身经百战,在这样完全失控的人潮中,也如同暴风雨中的一片落叶,只能被绝望地推着、搡着,身不由己地往前涌去。不过片刻,他便被挤到了城门之下,再想回头,身后已是铜墙铁壁般蠕动的人墙,连转个身都千难万难。
他徒劳地回头,望向妹妹消失的方向,目眦欲裂,却只看到无数攒动的人头、模糊的面孔。
第103章
联络完各处在南都城内的落日人,回到李公馆时,已经夜深,令陈天烬意外的是,推开门,一股饭菜都香味扑鼻而来,这味道他很是熟悉,分明出自陈疏影。
可是,自从得知他的身份以后,陈疏影已经数月不曾跟他说过话,唯一的一句,还是诅咒他不得好死。
他心中一刺,那痛楚尖锐而清晰。这世上,血脉相连的,终究只剩这一个姐姐了。
“哟,陈队长回来了!”一名留守的落日人从偏厅晃出来,带着酒气拍了拍他的肩,用生硬的中文说道,“你姐姐,手艺,这个!”他翘起大拇指,咧嘴笑道,“正好,饭菜还热着,一起吃点?”
竟然真是她做的。
陈天烬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疾步冲向饭厅。昏黄的灯光下,只见陈疏影正端着一盅汤从厨房出来,素色的旗袍外罩着半旧的棉布围裙,身影单薄。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是他,身形明显一滞,随即垂下眼帘,转身便要往回走。
“姐!”
陈天烬抢上几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那手腕纤细,冰凉,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姐,”他声音发紧,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一丝卑微的恳求,“你看到了,这些天……我没伤李家一个人,李成铭也好,李云归也好,我都……”
“回来了就快吃饭吧。”
陈疏影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听不出情绪。她抽回手,将汤盅轻轻放在桌上,汤面平静,映着摇晃的灯影。
陈天烬的目光落在桌上。三四样家常小菜,一盅热汤,两副碗筷。菜色简单,却样样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这绝不可能是给那些落日人准备的。
他心里那点冰冻的角落,猝不及防地裂开一道缝隙。
“姐……”他喉头发哽。
“今天,”陈疏影没看他,目光落在墙角那座老式座钟上,钟摆正规律地摆动,她轻声说,“是你的生辰。”
陈天烬猛地抬头,看向钟面——时针与分针,刚刚在罗马数字“xii”上重合。原来,已经过了子时。
生辰。连他自己都早已抛在脑后的日子。
一股酸热直冲眼眶,他慌忙低下头,泪水却已不受控制地砸在光洁的桌面上。这么久了……姐姐她……是不是终于……懂了?终于……原谅他了?
他像个得到赦免的孩子,连忙在桌边坐下。陈疏影走过来,默默为他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
他捧起碗,几乎是一饮而尽。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烫得他心口发疼。
“这些天,你都瘦了。”陈疏影在他对面坐下,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那眼神里,有他记忆中的慈爱,却又蒙着一层极淡的、他看不懂的恍然与哀伤,像是透过他,在看很久以前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