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远、不近地并肩走着,她还没说什么,就听谢诏缓声开口:“今晨是我思虑有误。多事之夏,避无可避,我亦不该再怯懦。”
虞蘅怔怔抬眼,也不知是他从她脸上瞧出了什么,还是方才与裴府尹片刻的密谈,得知了什么消息,使他改变了想法。
半晌,她皱皱眉,有些不解地道:“……我没生气啊?”这也值得特地解释?
难不成,以为她是被他气得跑出去散心?
汴梁端王别院内
府邸此刻,人人安生,大抵乃暴风雨前的平静。
见林峙匆匆进来,婢女无声退下,端王正捏着黑子自弈,脸上阴翳沉沉。
迥异在外人面前的好颜色,平日尚且算得上红润矍铄的面容,此刻瞧着,竟比方入京时苍老了十来岁!
林峙擦了擦额上雨水,就听得端王问道:“季铭招认了?”
林峙忙道:“他不敢。”
端王脸色转好了些。
林峙又道:“季侍郎倒是骨硬得很,只将妻儿托付给小人,未求王爷营救。”
其实是季铭知晓,自己已是弃子,若此时自己扛不住招认,以端王手段,定会对其妻儿下杀手。
端王沉吟,片刻后落下一子,“他如此忠心,我却不忍他孤零零上路。罢,今夜将他府中亲眷都接来吧。”
林峙一惊,这是还不肯放过季铭家人……王爷疑心病愈发重了。
面上只恭敬应道:“是。”
还是为上一回郑老叟所告之事,这事原也不算什么,端王在京中的几个心腹党羽,为讨好端王,强征民舍、农田,在西京洛阳给他修了栋大别业。农户靠田为生,自然有不肯的,闹最凶的被打断了脊梁骨,剩余的自然就肯了。
被打残的,正是郑老叟儿子,老叟气不过,告到洛阳官府无人敢理,便背子从洛阳来到汴京鸣冤,血溅御街。
本来亲王跟朝臣有勾结,是犯了大忌讳,只当今是个脾气顶好的,便只训示了兄长一顿,发落了那几个狗仗人势的官吏,就此揭过了。
然而蔡良精于史学,在太后跟前无意问了一句,亲王非诏不得出封地,那些党羽在西京修什么宅子?莫不是胡乱攀咬。
对啊,好端端的,修劳什子别业,还是在西京。
要知道端王封地在江宁,此前十几年不进京一回,更莫说洛阳。
且他一大把年纪,这趟回去以后,还有没有下回还未可知呢,太可疑。
官家犯了嘀咕,于是顺藤摸瓜查下去,这一查,便又查出了些别的。
夜凉如水,官家背着手立于福宁殿书房中,桌上摞了一叠文书,这已经是他整宿睡不着的第三夜了。
便在他决定宣召皇城使汪知信之时,裴府尹敲开宫门漏夜前来,禁内的肃静被他匆匆步履打破:“官家可曾睡下?臣有急奏!”
——
端阳节终于来了,真是个好日子,风轻日丽,柳绿花红。
先前在浮白馆举行的遴选宴看头十足,又有免费的点心饮子可供消遣,于是这一日,不少人起了个大早,就为了占个围观的好位置。
亦有心存了不屑的书生跑来,看看这群女子究竟能做出什么花样来,不曾想竟迷失在虞蘅命人布置的诗赋长廊中。
诗廊临水而设,沿着汴河烟柳,一路走,一路读,尽是今日参试女子之作,清新婉丽有之,豪放不羁亦有。
小摊贩嗅到了商机,将摊子挪到画舫岸边、诗廊对面,虞蘅瞧着这些小摊贩,便想起曾经自己,遂叫人过去支了几把大伞替他们遮荫。
小摊贩自然知道虞记自家也在此摆了摊子,竟不与他们相争,心中感念她,于是自发地帮着宣传。
今日大场面,主庖是兰娘,开宴前虞蘅四下溜达,发现竟然还有设局下注的,兴致盎然凑过去看了一眼,唐菡娘人气最高,苏静云从来书不离手,亦是名列前茅。
虞蘅对那唐菡娘很有印象,其父是德高望重的大儒,母亲是榜眼之女,出生在这样的书香之家,自幼饱读诗书,便是对上翰林也能辩一辩,难怪是最有望夺得“状元”人选。
这时下注的人转过头来,见了她两眼放光:“嘿,我瞧虞娘子押谁我便跟着!”
“……”
虞蘅费老大功夫才从赌鬼堆中逃出来,心有余悸地站在一冰饮摊前买了碗冰酪喝。
孰料面前卖冰饮的小贩亦是对她挤眉弄眼笑道:“虞娘子怎么不去下注?”
虞蘅手里冰碗差点摔出去。
仔细看看,这带青箬笠的小贩怎么那般眼熟?圆圆脸圆圆眼睛,不是元六又是哪个
虞蘅笑问他:“你家二郎呢?怎么叫你来这?”
元六嘿嘿道:“阿郎与夫人在长廊走走呢。”
虞蘅点点头,又与他说了两句,将一碗冰饮喝尽了,觉得不那么热了,才挪脚。
又吃了沿路叫卖的青草糊冻子、香酥芝麻小饼、粉糯蒸豆糕、鲜鱼辣粉儿,谢诏陪着谢夫人这才尽兴而归。
“阿蘅怎么不去船上?”谢夫人一见了她,便撇开不会说话那个,高高兴兴挽上来。
虞蘅与谢诏对视一眼,笑道:“今日有兰娘、阿盼她们操持,评判有温恪公主,我上去也只是添乱,便在下头看着些。”
“都忙四五日了,也是该好生玩玩。瞧瞧,多热闹地儿,你们年轻人爱热闹,我自逛去!”
谢夫人径直往个诗画摊子凑去,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虞蘅无奈地笑了:“怎么还将夫人也搬动了。”
“她兴冲冲的,双足长在她身上,我也拦不住。”谢诏亦是无奈,“再者,今日这盛景她若不能亲眼所见,少说要絮叨十年不止。”
听他这般“吐槽”着亲娘,虞蘅捂着嘴,笑意全从眼睛里跑出来。
不远处,金明池西苑将画舫风光一览无余。
官家瞧见了此处热闹,宣人来问:“那是在做什么?”
老内侍恭敬道:“回官家,似是前阵子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女科举。”
官家一听,竟是罕见来了兴趣:“哦?倒是新奇。”
垫了两步往前,又回过头相邀,“皇兄不如与朕一道去看看?”
“自无不可。”端王笑道。
待官家背过身去,端王与那老内侍、他母妃宫中曾经的杂役,对视一眼。
经过老内侍时,对方丢下几不可闻的一句,“尽都安排好了,王爷只消劝官家往那船上去……届时便可祸水东引。”
端王颔首,负手跟上。
第61章 成王败寇朕会处置端王
中午的日头很足,晒得水面波光泛泛,有些晃眼,有一队野鸭游过,浮波荡入藕荷深处,风吹送来清圆荷香。
画舫上,早在一刻之前敲了钟。
今日题是“荷”,温恪左看右看,仍觉得苏静云这一首词最妙,化用前朝李贺“水佩风裳”典故,用词清新,自然不俗,于是点了她为魁首。
唐菡娘稍次其后,输得有些冤枉,只因她与温恪为知交好友,温恪为避其嫌,才不选她。
虞蘅将这一首抄录了几张,拿去贴在长廊上。
下头押中苏静云的,自是欣喜若狂。
没得魁首的其他几个贵女,也不恼,都只当这是一场玩闹。
是啊,即使再繁琐再盛大,也不过玩闹罢了。难道摘了状元,还真能做官去?
是以唐菡娘并不介意,心里期待着一会儿又能吃上什么肴馔。
今日主菜是鱼脍,便在兰娘净手磨刀之时,自船下走来一行七八个人,为首的两个,身上穿的普通袍服,却极有威仪,看不出身份。
正与菡娘说笑的温恪公主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起来,张嘴犹豫着要喊,被年轻些、穿杏袍那个摆了摆手,便又犹犹豫豫地坐了回去,只屁股上仍跟生了针似的,坐立不安。
众人见她如此,便猜测眼前之人怕不是哪位亲王、温恪的皇叔?
“状元那一首《念奴娇》是哪个写的?”
苏静云自人群中站了起来,漂亮的眉眼低垂着,不胜温婉。
“做得很好。”杏袍郎转头过去看向另一个须发花白的,“皇兄以为呢?当不当得起这状元才名?”
“官家觉得当得,自然当得。”
众人惊愕,竟然是官家,那另一位定是端王了!
反应过来后,船上哗啦啦跪了一地。
有人暗道难怪眼熟,往日她也不是没有随爹娘入宫赴宴过,却都只远远地行礼参拜,更不敢抬眼打量官家模样,今日却是瞧清楚了,官家生得面白瘦削,很是温润呢!
官家笑道:“都起来吧,你们玩得高兴,莫因朕坏了兴致。温恪,你又作了什么诗呢?”
温恪撅嘴道:“儿今日可是考官呢!”
这话惹得众人都笑,官家更是对着端王指指点点:“瞧她这般小女儿作态,竟好意思说自己是考官,当真误人子弟!”
温恪不好意思地捂着脸。
官家道:“罢,既然你做这考官,可有备什么彩头?”
温恪“哎呀”一声,撒娇道:“儿忘了,不若爹爹替儿想一个。”
“你倒会借花献佛”官家微笑,转而问苏静云,“状元郎……哦,该叫状元娘才是了。可有什么想要的?”
众人皆艳羡看着苏静云,什么运气这是!官家金口玉言,也被她给碰上了。
唐菡娘亦是,埋怨地看温恪一眼,意思是怎不早说你爹在此!早知我便认真写了!温恪偷偷朝她挤眉弄眼,意思是我也不知道啊!
苏静云抬头看了官家与端王一眼,语气迟疑:“民女想要什么都可以?”
端王对这眉低眼顺的小娘子倒是很有几分眼缘,觉得亲切,遂微笑开口:“官家所言,自是驷马难追。”
自上了画舫,他心情便愉悦到了极点,什么荒唐的女子科举、给他添堵的虞记,都将到头。东宫那边,他亦安排好了人手,只等画舫这边结束,他便能名正言顺地……
“民女恳请官家,重启当年浙西转运使苏勃摊派勒索案!”
一字一顿的声音,含着渺渺荷香,击碎了端王的美梦。
他惊诧地看向方才低眉顺眼、叫他心生好感的小娘子,原是故人之子,那曾入他梦索命的转运使,不愿为他收拢,他害得对方家破人亡,之后又派人将几户知晓内情的商户灭了口,是他手下最大一桩人命官司,日夜难忘,难怪会觉得她亲切眼熟。
他听见官家沉声问:“哦?你是苏勃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