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程危泠的回复,窸窸窣窣的虫行声又有远去之势,终是下定决心将左手中指咬破,将从指腹挤出的血液涂抹在自己的眼皮上。
待再睁开眼的时候,陈松夜看清了身处的长廊,以及密密麻麻陈列在墙壁上的画框。
在完全没有光的空间里,数不清的画框散发着荒坟磷火一样的幽光,呈现出一幅幅重现往日的画面。
因爱情而结合的两人,因其中一人的残缺,被曲解出无数种恶意的解读。
为了保护妻子不被流言所伤,丈夫不得不选择远离所谓正常人的世界。
但厄运未能因二人世界的狭小而终止,在偃旗息鼓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侵蚀了胎腹中相拥的双生子。
两个幼小的生命,尚在被困于混浊的羊水中时,已经学会相互残杀,在母体中争夺着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的机会。
直至其中一个被另一个蚕食大半,伤心欲绝的父母不得不选择将不能存活的畸胎剥离,只留下完好的一个。
被选择不被出生的胎儿没有自此死去,而是以鬼魂的形式留存下来,目睹本该相爱的双亲之间日益走向崩裂。
它那在压抑幻境中长大的胜利者姐姐,在走向悲剧的家庭中长大,终是扭曲成弑亲的恶魔。
第51章
木质的楼梯踏上去,发出摇摇欲坠的吱呀声,木料腐烂的气味萦绕在鼻间,伴随着淡淡的尸臭。
程危泠从阁楼离开,沿着木梯来到一楼。
放置杂物的阁楼位置处于房屋一角,要前往前厅,唯一的路径是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
整个屋内都没有开灯,程危泠不得不点燃手中的打火机,依靠这微弱的火焰,照亮前方。
他以为走廊不过十来米的长度,走了一小半,用打火机的亮光一照,却发现完全看不到尽头。
密闭的空间里尸气变得浓郁,这种逐渐在肺腑间沉淀积累的血肉腐败的气息像是在发酵一般,随着程危泠走向深入,不断汇聚。
本该笔直的走廊在他的面前呈现出两个分叉,从房顶上方飘落的纸片像雪花一样簌簌落下。
程危泠接住一片飘落的纸条,就着火光看见上面写着一行黑色的小字。
和梦中所见一样,呈现在纸上的是两个名字,一个属于本该置身事外的友人,而另一个属于他在梦境里舍弃的伏钟。
和身为普通人的拉维比起来,伏钟身为曾杀伐果断的神明,就算是赤鹫,应该也无法危及他的性命。
程危泠几乎是一瞬间就作出了决定,他毅然决然踏上了标注着拉维名字的左边。
程危泠在左边的甬道走了没多久,便看见前方传来亮光。
他走得更近了一些,才发现前面并不是他预想中的走廊另一端——漆黑的墙壁上露出这栋房子里唯一一个亮着灯的房门,而与他事先约定分头行动的陈松夜,此时正默然站在那发出明黄灯光的门前,她所面朝着的房间内部,隐隐约约传来水流的声音。
程危泠快步向前,来到陈松夜身边,正要开口叫她,迎接他的却是一柄没入腹间的切肉刀。
“你……”
刀在刺入之后迅速又被拔出,流动在身体中的血液找到破裂的出口,蜂拥而出。
迅速失温的手捂住湿漉漉的伤处,程危泠惊骇地倒退一步,看着面前的陈松夜面无表情一步步逼近。
那双向来沉默的黑色眼睛不再像凝固后的半透明水彩,此时在房间内泄出的光映照下,渗透着鲜秾的血色。
伤口没有如往常那样迅速愈合,涓流一样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感受到威胁的碣陵刀在他另一只手中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嘶鸣,难以压抑地想要粉碎对主人造成如此伤害的人。
程危泠没有在第一时间举刀反击,而是不敢置信地越过陈松夜,看向被她遮挡了一小半的房间内部。
本该令人感到温暖的灯光在这一刻让他感到如堕深渊的寒意。
幻觉般的光明之中,血丧失了颜色,呈现出一片浅粉的旖旎,在长眠者泛白的皮肤上蚀刻出沉溺的痛苦。
在程危泠回复意识之前,他已无意中一刀隔开了陈松夜挥下的第二刀,撞开她踏入水声未止的室内。
“拉维、拉维!醒醒——”
碣陵刀坠落在脚下,发出宛如心脏止跳前的垂死鸣音。
慌乱之中程危泠忘记挽起衣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揽住那已完全僵冷的肩膀,将完全浸没在血水中的尸体拉了起来。
逝者微仰着头摔落在他怀中,失却光泽的绿色眼睛被残留的水渍打湿,仿佛映照出干涸了的月光。
恍然间程危泠已然忘记此刻身后还站着持刀相待的陈松夜。
他愣愣地看着水流褪去后,拉维身上那豁然洞开的胸腹空腔,粉色纤维缠绕着白色的肋骨,展现出层层分裂的空洞。
程危泠太清楚,被活生生掏空脏器的痛苦会到如何痛不欲生的地步,他曾在死前遭遇的一切,在很久以后的如今,又像诅咒一般应验到他唯一的朋友身上。
程危泠抓着拉维的手一松,那无意识的尸体再度滑入混浊的血水中,蜿蜒的痛苦被重新淹没。
他迟钝地摸索到掉落在脚边的碣陵刀,拖着沉甸甸的长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从她的身上滚出来。”
一个不属于陈松夜的轻笑声在门外的黑暗中响起,下一刻,脱离俯身后的陈松夜脱力地歪倒在地,一个令程危泠仿佛回溯到曾经濒死前的绝境中的赤红身影浮现。
“靠近你的人都不得好死,如他,也如我。”
赤鹫踏上漂浮着血丝的地板,一步一步朝着程危泠逼近。
“……如你?”
长刀在手中暴躁地挣动,程危泠死死地攥着刀把,捕捉到赤鹫口中的最后几个字。
“你知道在你死后发生了什么吗?”赤鹫绯红色的指甲上浮动着妖异的光,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如果你能杀了我,就能拿回原本属于你的记忆,还有附赠的,你不知道一些事。”
“你是在求死。”
“我没你想象中那么弱。程见微,吞食了你血肉的我,也拥有曾属于你的部分力量。在你身上留下的任何伤口,都无法像你习惯的那样迅速愈合。”
程危泠懒得再废话,握着刀的手一翻,原本向下垂落的利刃在暖黄的灯色下略过一闪而过的寒光,向赤鹫袭去。
断裂的黄铜窗栓被摆放在狭窄的窗台上,显然不久前程危泠便是从这里进入屋内。
伏钟推开半掩的玻璃窗,轻巧地落入阁楼。
建筑外淡淡的秽气在置身内部之后,变得令人反胃的浓郁。迎面而来的墙壁上爬满了暗红的手印,伏钟顺着血色蔓延的方向,看到匍匐在摇篮前的人形。
被赤鹫俯身后同化了一大半的克拉拉,已然化身丧失理智的妖物,只剩下嗜血的本能。
她拼命地朝着摇篮所在的位置挪动,又因为被放置在其中程危泠外套上残留的气息所驱赶,不得靠近分毫。
地板上全都是克拉拉爬行后留下的黑色粘稠液体,伏钟皱着眉踱过去,捏了一个指诀,直接超度了在地上挣扎不已的克拉拉。
人形的妖物在他落指的瞬间化为乌有,空气中残留的浅淡恶臭,是她留存于世的最后遗迹。
解决了克拉拉之后,伏钟站到摇篮边,攀爬在摇篮边缘目睹了整个过程的鬼胎恶狠狠地朝他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明明没有作为人而活过,却还比人更像人。”
伏钟轻叹一声,无视鬼胎的敌意,用手指在它额上划下一个往生咒结印。
“希望你的下一世,能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吧。”
告别阁楼,伏钟来到一楼,这一层的血腥味太强,甚至彻底掩盖了属于赤鹫的妖气。
造就歧路的幻术在伏钟洞悉一切的眼中不堪一击,他抬手直接破了幻境,朝着滔滔血迹蔓延的深处走去。
失去后的空洞感,泡沫般地挤压出充斥在胸腔的痛意。
杀戮是最佳的镇痛剂。
程危泠第一次彻底放任深刻在他本能深处的嗜杀欲望,全然无视他砍在赤鹫身上的每一刀都会以不同程度返还到自身。
鲜血迸射的快感,让他根本感觉不到因自愈能力受到压制而延缓愈合的伤痛,只想用手中这把彻底染成血红的刀砍碎赤鹫的头颅。
原本对于把控全局胸有成竹的赤鹫显然未料到仅仅拥有昔日一半灵力的程危泠能疯狂到这个地步,原本的攻势渐渐化为以防守为主。
躲过程危泠咄咄逼人的一刀后,赤鹫闪身退入黑暗,通过幻术搭建的曲折迷宫躲避后方失控的追杀。
而赤鹫没想到,本该仅有她一人的幻境中,出现了另一人的身影。
只消一眼,她就认出了那是谁——难以压抑的惊惧让她在慌不择路之中想要再造一个新的幻境逃跑,原本远在数十步之外的人霎时出现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