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的锐羽划破了她的脸颊,让赤鹫想起了曾经被眼前之人捏碎心脏的瞬间。那种彻底凌驾于她之上的恐怖力量像碾碎一只蚂蚁一样碾碎了她,在她以为自己就要魂飞魄散之时,那人偏偏未下最后的死手,只是将她的灵魂封印在亘古的深渊之下。她在那暗无天日的深渊中度过了数以万计个日夜,直至被一个和程见微长得异常相似的年轻人唤醒。
“我还以为给够了你教训,没想到你还敢伤他。”
伏钟平静地注视着丑陋又漂亮的赤鹫,像看着一捧熄灭后的残灰。
他没有再动手,仅在赤鹫造就的幻境中,开了一扇门,波澜无惊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追随着从门外踏入的那个血红身影。
“我不会动手。从噩梦中醒来的最好方式,就是亲手打碎这梦境。”
赤鹫于绝望之中听见伏钟如是说道。
脆弱的建筑在这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中破烂不堪,伏钟坐在屋后的树上,透过婆娑的树影看着几米之外程危泠粗暴地将一颗头颅扔到满是浮萍的泳池中,在这之前他已从中挖出一颗散发着血光的珠子来。
赤鹫曾吞食了程见微的血肉,那些属于他的部分经过漫长的时间后,在赤鹫体内凝聚为一颗尸珠。
尸珠在落入程危泠手中后很快化为一摊猩红的液体,不留痕迹地渗进皮肤。
伏钟看到程危泠在池边站了很久。
失去的每一部分残骸重新融入本体,程危泠就会再次获得曾丢失的一份记忆。
伏钟本不知道这一次程危泠记起的是哪一部分,但看到对方抬头看向他的时候,赤红到如同渗血的眼瞳是难以压抑的刻骨恨意,内心多少有些猜到他想起了什么。
横亘在他和程见微之间最不可逾越的深痕,不是后来的这些分分合合,而是在一开始什么都还没开始之前,他曾亲手杀死了身为程见微生母的神女妭,并且向他隐瞒了一切。
这是伏钟从未向程见微坦白的罪行,直到最后,对方也并不是从他的口中知道。
程见微知晓一切之时,正是濒临那些旧神们想要彻底杀死他之前。
就在伏钟等待着程危泠开口的时候,变故已生。
本来一片宁静的池水边缘发出沸腾一般的异响,突如其来的水流从池中升起,攀上站在岸边的程危泠的脚踝,一瞬间将他整个人卷入池水之中。
几乎是同时,伏钟的法咒将池中之水全部蒸发殆尽。
干涸的池中只有残留的淤泥、水草和一颗焦黑的头颅。
——就在他的眼前,有人将程危泠直接带走。
# 伍
第52章
一只胆大的海鸥,在盘旋几圈后不再迟疑,敛起翅膀落在长椅的靠背上,试探性地盯着坐在椅上的人。
薄荷烟兀自燃了一小段,被他挟在指间处于半遗忘的状态。
不远处海湾里停泊的白色帆船,尖锐的桅杆刺破晴空。
伏钟任由自己放空,陷入难得什么也不多想的空白。
刚过去的一整个上午他都用来处理遗嘱相关的问题。
他虽不属于人间,但隐居在人世的时间太长,即使无意经营,也仍然积累了称得上价值不菲的财产。
这笔财产被全权托管给在人间为他提供了数百年服务的一个古老家族,绝大部分时间无需他过问,再加上伏钟本身也是不贪图享受与奢靡的个性,近几十年寥寥无几的数次联络,大多是为了拉扯大程危泠而需要的一些数额相对来说较大的花销。
那个古老家族这一代的家主是一个年近三十的青年人,伏钟只在他在襁褓之中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再次见面对方已是庞大家族的话事人。
在程危泠成年之前和伏钟存在的被收养关系让遗产的处理省去了不少繁琐程序,伏钟所拥有的全部不动产和近一半的动产都按他立下的遗嘱归于程危泠,而剩下的则划给了他的好友沈年,以免日后程危泠遭遇什么不便时还能有一定预备。
伏钟的样貌始终维持在未见衰老的模样,这也使得为他处理财产的人非常诧异他的决定,但漫长合作延续下来的惯例和专业素养使他并没有问出什么失礼的问题,仅仅在伏钟签完一大堆繁杂的文件后,忍不住委婉地问了他是不是要离开一段时间。
对于“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这个微妙的说法,伏钟不可置否,在最后道别的时候,从措辞中到底隐含着将“暂时”延续为“或许是永久”的意味。
沈年如约到达见面地点时,一眼就看到坐在海边长椅上发呆的伏钟。
伏钟的模样不再是沈年早已习惯了的那个平平无奇的伪装,而是回归了他原本的样子。
因为太久未见,最为熟悉的模样甚至都带上了几分陌生的感觉。
沈年迎着和煦的日光走向伏钟,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来。
湿润的海风轻柔吹拂着伏钟半束的漆黑长发,在某些短暂的瞬间使那些逃离在约束之外的细碎额发遮掩了那双平静的眼睛,也模糊了倒映在眼中波光粼粼的海面。
这样完好无损的外表在沈年看来,反而像是一个极度不祥的征兆。
他曾目睹过伏钟身上出现衰落的迹象,天人五衰是个不可逆的过程,而如今这人却以曾经最为鼎盛时期的样子出现,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一切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尾声。
“你来了。”
伏钟将手中未尽的烟捻熄,抬手一丢,将残部准确无比地掷入不远处垃圾桶上方的烟灰盒中,在动作间从袖管露出的瘦削手腕依稀可见一些刻伤愈合后留下的白色凸起。
沈年在看到这些疤痕的时候瞳孔一缩,他敏锐地看出了这些伤痕是以什么目的而被刻下。
这样的沉默,伏钟不意外沈年此时正在想到什么,明明这些伤是留在他自己身上,他反而开口宽慰对方道:“不过是物尽其用而已。”
——如果死亡迟早到来,这副身躯迟早成灰,不如在彻底的消失前,发挥最大的作用。
沈年看了伏钟一眼,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不但已经为时已晚,而且对方心意已决,到了这个地步什么都改变不了。
理智和情绪纠缠几番,他压下心中的叹息,承着伏钟的话说,“我没想过干涉你。只是你这样做,有想过程见微吗?他若是知道你因他而死,被独自留在世上面对残局,未免太过残忍。”
“我何尝不想长长久久。”伏钟淡淡地笑了笑,笑罢又摇头,“但不行。我和他真正意义上在一起的日子太短,彼此之间需要磨合的太多,我却已经没有时间了。爱并不是占有和圈禁,即使相爱,也是独立的两个人。”
伏钟抬起手腕在沈年晃了一下,沈年这才注意到隐没在他袖间的乌黑圈环,看上去并不像是装饰物,反倒更像是镣铐的一部分。
这个认知让沈年的脸色一沉,不敢置信地看向伏钟,“你的身体差成这样,竟然容许他对你……”
看到沈年的这个反应,伏钟翻转手腕,自己也看了一眼那残留的圈环,谈及这些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他把我当做笼中鸟,是因为我愿意。但说不准以后,在我死了很久很久以后,他万一爱上的那个人不能接受这种做法。”伏钟垂下手腕,任由衣袖滑落,重新遮盖住圈禁残留下的痕迹,“时日无多,这是我能教会他最后的了。”
“你……”这一瞬间,沈年不知自己该为伏钟感到难过还是该为程危泠感到悲哀,“你觉得经过这些,程见微还会爱上其他人?”
“在我止步于此后,他还会活很久很久,万一呢?爱不该是剥夺自由的借口。人死如灯灭,我已经给了他我能给的一切,还管他以后做什么,漫长岁月总会让他得偿所愿。”
伏钟无所谓地说,他知道这样的观念不同于世上大多数人,但到底也不想好友为他的死难过,于是语气轻松地继续开解。
“对于我来说,活着是真没什么意思。因为背负的一切,我累了太久,在终结所有后,获得一场没有忧虑、无人打扰的长眠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那天午后,两个人在无人的海边坐了很久很久。
然而与相识后趟过的岁月长河相比,这道别的午后不过是短短一瞬。
在等来太阳西沉之前,一场雨先行到来。
伏钟在目送沈年离开后,又在雨中的长椅上再待了一会儿。
深秋的雨将薄灰色的风衣淋湿,留下深黑的斑驳水痕。
伏钟坐在雨中,突然没由来地想到自己留在公寓的抽屉里给程危泠的那封遗书。
提笔之前他以为会有很多要写,但落笔的一瞬间,所有未尽之言皆化为烟雾散去。
他只在纸上留下了一句话。
第53章
工业污染严重的城市,陈星所下榻的这座酒店是城中难得一见的保持洁净的建筑。
低垂乌云下的楼体,自灰扑扑的地面拔地而起,像是一个一戳就破的脓疱,带着溃烂前的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