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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鸾影 > 第48章
  程危泠捉了一只蝴蝶,哄着小青鸾安分下来,问他手臂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这一问不打紧,小青鸾提起这一身战绩的由来兴奋得按都按不住。
  其中有和兽族的幼兽打架伤到的,有在山野之间攀岩爬树磕碰的,还有不肯好好听经、堂而皇之逃学被罚的。
  程危泠回想了一下自己童年的听话乖巧,对比之下,幼年期的伏钟可谓是没有他不敢闯的祸。
  程危泠坐在柔软茂密的草地上,看着伏钟追着蝴蝶跑来跑去,追不上的时候甚至化回了原身,飞羽和尾翎都还未长出的小青鸾穿行在繁花与草穗间,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明亮的光景消逝在猝不及防之中,和到来时一样。
  程危泠眼前一黑,待视野再次恢复时,他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彼时他已站在清幽的山涧之中,飘摇在夏风里的灯笼闪烁着熟悉的光,泉水边的苇草隙里跃动着明灭的萤火。
  程危泠的到来惊扰了水岸楼阁中的住客。
  虚掩的门扉被推开,站在灯笼幽火下的少年人眉目如画。
  幼时的顽劣已无迹可寻,程危泠眼也不眨地看着眼前长大了好些的青鸾,他的眉宇间还未被往后的岁月染上阴翳,一双清澈的眼睛水光潋滟,令人移不开眼。
  第二次坐在茶室中,这里的陈设依旧相同,但程危泠的心境却不再如初。
  伏钟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他从哪里来。
  程危泠喝着伏钟亲手砌的茶,在徐徐摇晃的烛火中不加掩饰地盯着伏钟的脸。
  对方没有将他这般过于赤裸的视线视作无礼,而是先行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之后的我是不是会遇到你?”
  “嗯,你怎么知道?”
  伏钟微微支起身来,在程危泠还未反应过来前伸手碰了碰他的眉心。
  “因为你身上有我的印迹。”
  温暖的指腹离开程危泠的额头,他听见伏钟继续说道。
  “看来你是以后的我很重要的人,印迹的画法是要护你平安。但这枚鸾印已是个空壳,我探寻不到一丝法力,所以……后来的我是死去了吗?”
  尚还年轻的伏钟,在谈及自己的死亡时,还远远做不到后来的云淡风轻。但他的失态依然只有短短一瞬,在转瞬即逝的惊讶之后,程危泠看到那形态清雅的眉一压,隐隐透出坚定不移的执著来。
  “死了也什么大不了。不过我想知道,在我死前,我想要做的事都完成了吗?”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程危泠当下只觉得心中一痛,他从这间茶室里跨越了亘古时光的两段对话里,看到了从未变过的伏钟。
  “我来的那个世界,那里没有奴役众生的神,也没有愚昧的信众。虽然并不完美,但大部分人都在往更好的方向而去。”
  “这样啊……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程危泠在昏黄的烛光中,在那张浮现着决意的脸上,于虚空中窥见隐藏其后的血色。
  他垂下眼,那血红很快散去,与之相对的是无穷无尽抽离殆尽的苍白。
  山涧木阁中的一面匆匆,熟悉的黑暗再次浮起,湮没了摇曳的火光与氤氲的茶香。
  这一次程危泠来到的是,是一个他永远无法忘记的时刻——这个风雨飘摇的瞬间里不再有任何的美好与安宁。
  雷雨倾盆,呼啸的风散不去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被程危泠紧握在手中的碣陵刀发出不祥的红光,那道深刻在刀身上的铭文像烧透纸背的火痕,烙印在血与雨中。
  程危泠知道属于这个时刻的自己正在死去,以一种惨烈至极的方式。
  而躺在病榻上的伏钟,看上去并不比死不瞑目的他好上多少。
  陷入焦灼的医官们将一层又一层的药粉撒在豁裂在伏钟胸膛上的伤口处,徒劳地试图止住没有干涸之势的血流。
  伏钟深陷在被鲜血浸透的床榻上,失去血色的脸靠在湿漉漉的枕上,失去焦点的眼睛里泪水早已干涸。
  程危泠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阴影处,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那人在重伤濒死之际坚持听完最后一封战报。
  那时的伏钟赢了战场,离他的毕生追求无比接近,却偏偏在程见微这里输了个彻底。
  等到伏钟的伤势趋于稳定,凌乱的床榻被收拾干净,殿中的众人纷纷离去后,程危泠这才从角落的阴影中现身。
  他尽量放轻脚步,来到伏钟的榻前,轻轻将置于外侧那只冰冷的手笼入掌中。
  这轻轻的触碰,竟然让本该陷入昏迷的伏钟恢复了一丝神智。
  程危泠坐在榻前,抬起伏钟的手,在手背上落下虔诚的一吻。
  过往的碎片纷飞,程危泠穿梭在凌乱的往昔里,一幕幕看过他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所有。
  在眼前的光影又一次切换后,迎接他的是今生与伏钟重逢的起点。
  阴雨不断的子夜,一片死寂的庭院,被放在青石板上的红色襁褓,由死尸娩出的婴童撕心裂肺的哭着。
  他比想象中要早一些来到这里,此时的尸生胎还未与伏钟相见。
  头顶的闪电掠过铅黑的夜空,在雷鸣响起之前,程危泠拔出了沉寂在鞘中的碣陵刀。
  刀出必见血,映着寒光的刀锋落在不停啼哭着的婴儿额间,就要落下——
  与西王母达成的协议中,程危泠并未被警告过不能做出违背已发生事实行为的警告,他身在此刻,不愿再看一遍伏钟为自己受尽折磨直至陨落。
  这时的伏钟还不知道这襁褓中的婴孩便是程见微的转世,也还没有因此而迎来天人五衰的厄运。
  若是没有今世的程危泠,伏钟一定不会选择与旧神同归于尽。
  程危泠想,用这张属于程见微的脸,让伏钟心甘情愿跟着他回到现世就好。
  至于杀了曾经的自己会如何,他再不想多管。
  坠落的刀锋在洞开婴孩的颅骨前,被一只手紧握住刀锋,止住了杀戮的趋势。
  顺着刀锋滑落的血融入雨滴,散成绮丽的薄红。
  程危泠心想自己还是晚了一步,下一秒他抬起头来,在看到止刃之人时,不由自主松开了握刀的手。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本该处于这个时间片断里的伏钟。
  还未来得及融化的雪,从衣袂上簌簌落下,银白的长发飘落在微寒的雨丝中,来人如同一只断了翅的鸟,在刀刃落下的瞬间跌入他的怀中。
  这一次,程危泠接住的不再是艳烈的鲜血,而是一捧只属于他的雪。
  程危泠在搂住那段消瘦的腰时,被对方轻轻按在水痕流淌的石墙上。
  冰凉的雨水霎时浸透了他的衣服,而他却并未在意,只顺势将怀中之人拉入避雨的檐下。
  不再迟疑,程危泠探出空余的一只手,描摹着那在雪中消弭后便只能于梦中得见的眉眼,然后闭上眼任由携着雨水与竹叶气息的吻落在唇上。
  他在最初时的那场大雨中,终于抓住了最不愿失去的那一个人。
  第65章
  活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死而复生后的某个清晨,伏钟躺在柔软的被窝里睡眼惺忪地神游。
  他所活在的这个世界,即将到来的新一天和已经过去的每一天一模一样,完全丧失新鲜感,始终维持着一种寡淡的平静,毫无特殊之处。
  就在伏钟发呆之际,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迈着几近无声的步子来到床边,掀开被子,挤进这一团凝滞的温暖。
  睡衣的扣子被解开,一只带着凉意的手从松散的衣襟探入,轻缓地按上伏钟的胸口,像是在确认他的心脏仍在跳动。
  属于另一人的体温将伏钟紊乱的思绪驱散。
  他被锁死在这世上的唯一例外,是抓着他手不放的那一个人。为了这个例外,他不得不把自己从熄灭了不知多久的灰烬中刨出来,苟延残喘也要活着。因为伏钟知道若是他断气了的话,程危泠也没法正常活下去。
  在伏钟刚活过来的那段时间,他整个人回到了临死前的状态,失血过多,伤痕累累,连站起来都几乎做不到。残破不堪的躯体里装着一颗时不时就会停止跳动的心脏,硬生生把本就没多少安全感的程危泠逼成一个惊弓之鸟。
  在接近一整年的修养期里,程危泠完全不能接受伏钟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一旦离家上班或是处理其他事,就会打开家里的监控,恨不得把摄像头每分每秒怼到伏钟脸上才会安心。
  这个掌控过度的毛病在伏钟康复之后被纠正了大半,尽管程危泠八百个不愿意,伏钟还是成功过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程危泠对他几乎说不出一个不字,就这样他如愿摆脱了被当成温室植物一样看护的日子,挑了个在赤道附近一个常年盛夏的落后小国,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扎根在穷乡僻壤间支教。
  伏钟这一走,程危泠倒是想立马跟过去,但就算他能在公司里找到外派项目,却没办法丢下陈松夜独自面对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于是两人就这样过上确定关系之后偶尔相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