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田有些庆幸母亲这样回答。她这时候也不想面对徐铃娣,甚至有点害怕告诉外公外婆这个消息。但这种害怕,究竟是怕老人担心,还是出于一种……病耻感,似乎也很难说清。
凌捷看着她问:“那我今晚就回去了?”
凌田点点头说:“放心,我平常不也是自己住?”
凌捷捏捏她的脸,说:“奇怪了,这次没哭。”
凌田笑,反问:“不然呢?”
但话说出口的同时,她觉得自己其实是想哭的。
那天晚上,凌捷还是在医院又陪了一夜,直到次日一早查房之后才离开。
临走还在问凌田:“真的没事?”
凌田说:“真没事,我平常还不是自己住?这里有医生有护士,一个房间里三个人。”
凌捷说:“那行,我走了。”
凌田点头。
“我真走了。”凌捷一步三回头。
凌田笑出来,朝母亲摆摆手,心里想,她一定要好好的。
病房里还有个汤阿姨,说话不方便。凌田等母亲走后,便加了艾慕的微信,发消息悄悄问,一型糖能不能过体检。
艾慕毕业已经两年,住院之前在一家互联网公司的财务部上班,给她介绍经验:【大多数工作单位的体检要求上写的是不收失控的糖尿病,跟癌症、肝硬化什么的列在一类。但就算你控制得挺好,要是在面试的时候坦白说你是一型,估计人家也会找个别的理由把你拒了。】
凌田不算太意外,作为应届大学生,就业市场的现状她还是了解的,只是事关今后的生计,心还是难免往下一沉,问:【那怎么办?】
艾慕答得却很简单:【所以就不说呀。一般入职体检就查一个空腹血糖,只要你通得过,也没人知道你是不是。】
凌田看到希望,问:【空腹正常指标多少?】
艾慕回:【3.9 到 6.1,超过或者接近上限会被抓去再查一个糖耐。】
凌田记得自己这一天早上毛糖测出来是 7,好像差得不太远。
但艾慕继续说:【有人达不到,偷偷吃降糖药或者打胰岛素往下压一点,但这个挺难掌握的,搞不好得低血糖,很危险。】
很快又跟来一条:【还有,隐糖很辛苦的。】
凌田问:【什么叫隐糖?】
艾慕说:【就是潜伏,假装正常人。】
凌田说:【哇,还挺带感!】
艾慕提醒:【但这就意味着你得偷偷打针,偷偷测血糖,还可能遇上各种各样的意外,加班,出差,饭局,单位运动会……】
凌田问:【你在公司也是隐糖?】
艾慕说:【曾经是,现在已经暴露了。】
凌田这才反应过来,应该就是因为这一次住院。
她没猜错,艾慕紧接着又发来一条,讲了事情经过:【我在办公室晕倒,同事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打了 120,等急救医生来,一测血糖,只有 1.7。】
【要是我没有隐糖,他们从茶水间拿一罐可乐给我喝或许就能把我救回来,至少不会像这一次这么凶险。但讽刺的是,要是我没有隐糖,我也进不了这家公司,做不成他们的同事。】
凌田看得百感交集,还真是《潜伏》,不仅辛苦,而且危险。
但她觉得自己跟艾慕的情况可能不太一样,这几天血糖测下来,稳稳地高,从来没有一次低血糖。她也许可以试一试。
剩下的问题只是时间,什么时候能出院?她下床走出病房,去医生办公室找辛勤。
办公室门关着,她轻叩两下推进去,里面就他一个人在,难得没穿白大褂,也没戴口罩,正拿着一桶 15 升的桶装水,做一个伽马投掷连接深蹲的动作。大约已经练了一阵,蓝色无菌衣的短袖下面露出手臂,发力使得肌肉微微充血膨胀,显出清晰的线条和筋脉。
凌田一下站住了,心想这人平常穿着衣服看起来偏清瘦,没想到真身竟然是这样?!当然,也不是说他现在没穿衣服的意思……思想滑坡到这里,她赶紧叫停,对自己说,凌田你在想什么?!
其实就那么一丢丢的露肤度,却不知为什么有种视觉冲击力很强的错觉。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这个平均年龄六七十岁的病区呆得太久了,再看到年轻健康的肉体就有点不习惯。
辛勤看见她,好像也有点尴尬,放下桶,微微喘着解释了一句:“我……换个水。”
凌田说:“哦……”
辛勤说:“有事吗?”
凌田清了清嗓子,怕他管床的病人多,不记得自己,先自我介绍,再提问:“我是 1544 床的,我想问一下,大概什么时候能出院?”
辛勤看着她,笑了,说:“凌田,你上周六才刚从急诊转过来的。”
像是为了证明他记得清清楚楚。
凌田懂他意思,知道自己心急了点,解释:“我学校需要请假,想知道大概得多久。”
辛勤把桶装水换上去,一边换一边说:“酮症酸中毒一般住院十天到两周吧,具体要看个人恢复的情况。”
凌田又问:“看血糖吗?那要降到多少?”
辛勤却不急着回答,换完水,重新穿上白衣,戴上口罩,这才说:“你跟我来。”
凌田不知道这是要干嘛,一路跟着他出了办公室走到护士站,那里墙角放着个体重秤。
辛勤指了指,说:“你站上去,称个体重。”
凌田照办。
那秤挺高级,光感测身高,还带语音播报。
她踏步上去,站定一秒,便听到呆板的电子音:
“身高,一百,七十,二,厘米。”
“体重,四十,二,点,六,公斤。”
凌田尴尬,所幸这时候走廊上冷冷清清,没人来看称体重的是末影人还是骷髅兵。
辛勤也不做评价,只是让她下来,对她说:“跟前几天相比,你现在可能已经感觉好多了,但住院的目的不光是纠正酮症和降血糖。从今天开始,你把每顿饭吃饱吃好,每天保持一定的活动,可以从散步开始,过渡到爬楼梯。我们就按照这个摄入和消耗来给你匹配胰岛素的剂量,等到把血糖调到一个相对安全平稳的区间,就可以出院了。”
“所以是多少?”凌田还是很急。
辛勤说:“一型的血糖很脆,要关注的不光是有多高……”
“血糖还有脆的糯的?”凌田忽然感到一种荒诞的巧合,她一直觉得自己又菜又脆,恰就是时下很多人口中说的脆皮大学生,没想到居然得的病也这么适合她呢。
辛勤给她解释:“这只是一种习惯的说法,意思是很容易在短时间内大幅波动。你要记住,对一型来说,第一危险的是低血糖,第二是血糖波动,第三才是高血糖。后两个更多的是日积月累的损伤,低血糖对大脑的伤害是以秒计算的,所以千万不能靠打完胰岛素但不吃或者少吃东西压血糖,这完全就是本末倒置,还很危险。”
凌田感觉被点到,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他接着往下说:“有些患者会有这样的想法,不敢吃或者存心少吃点,就为了一个漂亮的血糖曲线,但是身体得不到足够的营养,就算把血糖控成直线也没用,尤其是你这个年纪……”
凌田再次觉得自己想多了,原来不光她这样。
还有,“你这个年纪”,她是什么年纪?他是不是把她跟小孩哥记混了。
辛勤好像又一次猜到她的想法,笑对她说:“能长到二十五。”
“行了,回去吧,好好吃饭,出来散散步,晒晒太阳,你维 d 也有点低。”
他打发她走,口气跟上一辈似的,但她还记得他在办公室里做伽马投掷的样子。
那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一回到病房,她就拿出 pad 开了张新画纸,很快画完一组动态速写,给唐思奇发过去。
凌田:【照片还是没拍上,凑合着看一下。】
发完这一句还在自我欣赏,这真是她画得最好的一组动态速写。
唐思奇很快回过来:【!!!这是在……干嘛?】
凌田:【换桶装水,顺便 tabata,上班时间健身,好会保养一男的。】
唐思奇:【那就不奇怪了,我听说医学院男生沉迷撸铁的特别多,因为骨科那种收入高的科室最喜欢招大骡子大马的那一款。】
凌田:【可是内科又不用扛大腿,也要这么练吗?】
唐思奇:【哈哈哈哈哈。】
第10章
内分泌病房的一天是从早晨六点开始的。
先是护士推着小车沿走廊过来,一个个床位地测血糖,打餐前胰岛素。
然后是食堂放饭的阿姨,把不锈钢餐车从备餐间里推到每间病房门口,叫里面人出来打饭。
一会儿吃完饭,又有不少住院调血糖的老年人开始在走廊上来回遛弯,一边甩着手快走,一边大声聊天。
等到中午十一点,又这么来一遍,打胰岛素,放饭,遛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