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傍晚五点,第三轮重复,打胰岛素,放饭,遛弯。
刚住院的时候,凌田看到自己床头的液晶屏上显示“糖尿病饮食”,已经做好了吃斋的心理准备。但后来真吃上了,才发现就是平平无奇的食堂饭,份量甚至还比她平常吃的更多一点。早餐一盒牛奶,一个肉包,一个鸡蛋。午餐晚餐都是一碗米饭,一份大荤,一份小荤,一份蔬菜。
护士餐前来打针,总会提醒一句:“速效胰岛素十分钟起效,打完针就领饭吃饭,别耽误了时间,当心低血糖。”
凌田起初不是很理解,她的血糖还是很夸张,空腹基本没下过 6,傍晚高起来得飘到十几。
她问护士:“我就这么吃?”
护士说:“对啊。”
她又问:“一份都可以吃完?”
护士说:“可以啊,你要是还想加餐,得问一下医生。”
所以还能加餐?凌田不是很懂,再一次觉得反常识。她本来跟隔壁小孩哥一样,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跟好吃的东西说拜拜了。
住院的头两天,她酮症未消,还有点胃炎,吃不下多少。后来人感觉好了些,但为了血糖考虑,又不敢多吃。直到辛勤让她称了体重,把好好吃饭也纳入为出院的指标之一,她才开始认真对待每一顿饭。
结果真的放开吃起来,发现居然还挺好吃的,也许是因为身体渐渐恢复,胃口也跟着有种焕然新生的感觉。
那天中午,她打了饭回来,坐在床上凑着小桌板,吃得很香。吃完去水房把碗洗了,加入走廊上遛弯的大军。下午测餐二的血糖,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升。到了晚餐的点,就吃得更放心了。
她就这样成了整间病房最能吃的人。
汤阿姨虽然胖,其实挺挑食,哪怕这几天被拘着不能点外卖,照样顿顿嫌弃医院的饭没法吃,看凌田吃得这么香,简直难以理解,只能感叹:“到底年纪轻……”
艾慕则是因为经常低血糖,两餐之间测指尖血才 2 点几,被护士盯着吃葡萄糖、吃馒头,再半小时测一次,看是否回升到安全范围内。要是没有,还得继续吃,继续测。到了正餐的点,反而吃不下了。
辛勤来病房看艾慕,也总是提醒她,随时,随地,随身,携带能够立刻补充糖分的食物,糖果,汽水,养乐多,但效果最立竿见影的还是小瓶装的葡萄糖注射液。
还有急救卡片也很重要,上面写好自己的姓名,电话,地址,紧急联络人,以及一段话:
若发现我神智不清或行为异常,可能是低血糖反应,我若能吞咽,请给我一杯糖水、果汁或其他含糖饮料。若 15 分钟内尚未恢复,请送我到医院并通知我的家人。若我昏迷不能吞咽,切勿喂我食物,并请立即送我到医院并通知我的家人,谢谢您的帮助!
这规则看似简单:持续监测血糖,高了补胰岛素,低了吃东西。就好像和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但问题在于,人的胃口是有限的。
凌田在旁目睹全程,实实在在地看到低血糖有多折磨人,也才算是真正理解了为什么她和辛勤都反复地跟她说很危险。
高血糖会让人晕眩、口渴,视力模糊,但持续一段时间才会发展到酮症酸中毒的地步。
血糖大幅波动伤害的是血管,经年累月下来,便会在身体各个部分造成并发症。
而低血糖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救治,可能在几分钟到数小时内致人死亡,就算救回来,也会对大脑功能和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更麻烦的是,哪怕每次都不太严重,但频繁发生之后,身体对低血糖的感知也会越来越麻木,就好像那种电量显示失灵的手机,你明明看到一半电池是满的,以为完全够用,它却可能突然从 50%掉到 10%以下,甚至直接强制关机。
凌田当时还在为工作的事情纠结,本来觉得射月 ui 组的岗位如同鸡肋,生病了才意识到这样一份工对她来说有多重要,不光意味着相对稳定的收入,还有,医保。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她也知道继续上这个班对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更何况还有个入职体检横亘在眼前。
她上网查了,确实如艾慕所说,对于大多数工作岗位来说,只有糖尿病失控才是聘用的禁忌症。
但如果短时间内没法把空腹血糖控到合格范围内,她是否真的要用艾慕教她的办法呢?
她自问不是很敢拿自己的命来赌这一把,也没有长时间潜伏的素质。
可要是到时候因为体检通不过,没能入职,身边一定会有很多人来问她怎么回事,她又该如何回答?她得病的事情会不会就这样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她?
不管怎么说,那一天,她回复 hr 的邮件确认了 offer,又在学生就业平台上提交了网签申请,等待公司确认之后,还得纸签,最后去一趟学校就业中心,审核完毕才算走完整个流程。
除此之外,便是吃饭,散步,漫无目的地涂鸦。她靠躺在病床上,对自己说,反正还有一段时间,可以看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再做决定。
如果到了出院的时候,她的空腹血糖是正常的,那么继续走流程,就这样去参加体检,也不算弄虚作假。如果还是不正常,那她就主动放弃。
她正想着工作的事,宋柯不知道出于何种契机,终于看到她的微信,给她回消息了,还一连回了两条。
【啊?!田田,你怎么了?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你别生气了,接一下电话!】
随即便发来音频通话的邀请,铃声在病房里响起来。
当时已经晚上十点多,护士来测过最后一次血糖,打了长效。汤阿姨在隔壁床打呼噜,被突然搅扰,不耐烦地咕哝一声翻了个身。
凌田赶紧按掉,那边又打,她只好先接起来,捂着嘴巴低声说:“等一下,我出去找个地方。”
然后下床穿了鞋,摸出病房,进了最近一处楼梯间。
“喂?宋柯,我微信上跟你说的……”她直截了当,想把分手的事情说了。
但宋柯打断她问:“田田,你怎么了?生什么病啦?”语气听起来还挺焦急的。
凌田说:“没什么,都快好了。”
对面自以为听出她话里的嘲讽,赶紧解释:“田田,你也知道我们组这几天赶项目,集体加班,睡在办公室里,我手机都没多少时间看,工作消息又太多,可能一划就过去了。”
凌田说:“没关系,你忙吧。”
宋柯仍旧觉得她在讲反话,说:“你在家吗?我已经在路上了,现在就过去找你……”
凌田叹了口气,说:“我不在家,在医院。”
宋柯这下觉得奇怪了,疑惑道:“你真住院了?”
凌田无语,难道还是假的,他以为她在跟他演戏博关注吗?
宋柯说:“田田,你在哪家医院?到底怎么了?要不我们视频吧,让我看看你!”
“真不用了,我真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微信上跟你说的……”凌田又想提分手那茬。
宋柯再次打断,说:“田田,你别这样,有什么话我们见面再说好吗?”
楼梯间的门就在这时被推开,凌田回头,见是值班的护士,大约听到动静,过来看看怎么回事。小卷那件事之后,病房管理严格,对病人的动向很敏感,尤其是她这种脆皮一型。
她赶紧捂住手机麦克风,回头打招呼,说打个电话,马上就回病房,护士这才退走了。
凌田回到电话上,想着交往一年多,分手总得当面谈一次,终于还是答应了,说:“我就在 a 医附,但现在太晚了……”
“那明天,”宋柯立刻说,“明天一早行不行,我上班之前去医院看你?”
凌田忽然想笑,反正上班是肯定不能耽误的。
她也不打算让他来病房,算了下时间,说:“那行,明天早上六点半,a 医附西院区门口。”
宋柯说:“好,好,那你好好休……”
她没听完,挂断回病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凌田测完第一轮血糖,打完针,吃完早饭,换了自己的衣服,出了住院部大楼。
正是阿姨大叔们在走廊上散步消食的点,护士没看到她。她也是下了楼才记起辛勤跟她说过的那个规定,离开十五楼病区要问过值班医生,并且在护士台签个请假条。她想着快去快回,就没再上楼。
这个时间,医院里还没什么病人,除了赶早来做空腹检查的,都是来上早班的医护。凌田走到西院区大门,比约定时间晚了几分钟。但结果还是她等宋柯,在街沿站了会儿,才看见他骑着辆共享单车朝这里过来。
车斗里还放着一束玫瑰花。
应该是附近某家花店开门第一单生意,一早刚到的新鲜货。可惜她从来不喜欢鲜切花,只觉是一种分分秒秒都在腐败的累赘,给花换水好似临终护理。这话她跟宋柯说过,他也许忘了,也许没当回事。而且,粉色皱纸配红花,让她怀疑他色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