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昀蓁默了默:“她想亲眼看着这个以夺来钱财筑成的家,一点点地分崩离析,至亲永逝,亲人反目的切肤之痛,都会成为他们的报应。”
右臂上,血迹脏污的纱布被解下,换上新的,贺聿钦凝眸瞧着兰昀蓁的神情,她看似平静地说着,仿若真将自己剥离出来。
这样的痛,若不是已痛得麻木了,又怎能像旁观者般付之于口?
他忽地想起来,二人当初分离时,还是胡慊诌出了一个合适的理由,才使他们得以见上那面。
原来一切早有迹可循。
他早该想到的,不然也不至她一人承担痛楚。
“你会觉得离奇么?世界竟是这般小,小到能让我在姆妈死后遇上杜栒文。”兰昀蓁放下手中的剪子,眸光怔忡地看着梅花矮几上摇曳的灯影,“那年,恰好聂芷安病逝,自那后,聂绫精神便有些恍惚了,她整日泪流,连视力都渐渐模糊起来。杜栒文很爱他的妻子,想来亦是看中这点,才会收养流落街头的我。”
“他将我带回家后,聂绫的状况便日渐好起来。她当真把我认作聂芷安,每日教我念书,为我织衣。我替代了聂芷安的身份,而她亦给我一种姆妈的温暖。”
“其实,聂家人也并非全是恶人,正常的人逃了出来,余下生活在那间宅子里的,他们的心脏到极致。”
“戏落幕了。”兰昀蓁说完,缓了缓,对上他凝视的目光,“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位千金小姐之女,若是从初见时便将我利用得彻底些,或许今日便可轻松些了。”他对上她的眼眸。
“你全然不在意么?”兰昀蓁略觉诧异。
正常的男子听完这个故事,意识到自己被利用,都该是心有隔阂才是。
“作你手中的那柄利刃,我心甘情愿。”贺聿钦握住她的手。
“除开这个故事,我如今倒还得知了一事。”
“什么?”她问。
“原来,萧宪是小鸢儿的亲舅舅,而并非如外界传的那般。”是她的生父。
这更印证了他心底的某个想法,现如今,只求兰昀蓁的答复。
“有一事,我一直未曾问你。”贺聿钦的目光径直看她,灯火映得他眸色深沉,“栩鸢是不是你跟我的孩子?”
一瞬间,兰昀蓁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言语了。
空气中沉默好一会儿,她眼眶一热,只觉有泪要落下。
“我知晓了,我都知晓了……”贺聿钦结实的手臂揽过她的肩,紧紧拥住她,手掌拊在那对颤抖的肩胛骨上,一下一下地安抚着。
他一直重复着这话,唇上的温热印落在她闭上的眼皮,眼尾有泪珠滑落,那抹温热追逐着,将它悉数吻去。
……
抚慰着兰昀蓁入睡时,夜已很深了。
床头柜上的海派嵌螺钿灯只亮着微弱的灯光,洒落在床上熟睡的佳人的脸庞,照出她尚有些红肿的双眼。
贺聿钦坐在床沿,低眸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心头感慨万端。
今夜她哭得很心伤,想来是这些年经历太多,一直要强地埋藏于心底,终在他问出那句话时得以宣泄。
家仇,实业,女儿,这几件重中之重叠加一处,将人压得无法喘息都不为过,偏她一声不吭地默默经受着,将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隐瞒于众人面前,悉心照料的同时,又在实业上大有作为。
这几年,她过得该有多累?
贺聿钦看着她,满目心疼。
喉头凝涩,他欲出门吹一吹冷风,抽根烟清醒片刻,在手碰到烟盒时,却又想起,她叮嘱过伤后要忌烟。
贺聿钦移开手,瞅见西侧房间的灯还微微亮着——那是栩鸢的房间。
心中有一处,蓦地便软下来。
他想去瞧一眼小丫头,哪怕她熟睡着,不知他来看她了。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柔和朦胧的壁灯,栩鸢安睡在一张胡桃木的小床里,怀中仍不忘搂着她喜欢的玩偶。
贺聿钦俯在小床边,连呼吸都放轻,仔细观察着女儿小脸蛋。
眉眼与嘴巴要像昀蓁多些,耳朵与鼻子或许更像他。
小床里的栩鸢不知梦到什么,喃喃地翻了个身,不将正脸给他打量了,侧睡着,只露出半张小脸。
贺聿钦目不转睛地注视小女儿,温和地笑了,动作轻而缓地为她掖好被子,弯下腰,亲了亲她饱满光洁的额头。
这场仗,只有胜,没有败。
就算是为了他的妻女,为他们一家三口的安宁,为全天下小家的圆满。
第81章 心事绕丝长(3)
十月底, 为配合北伐战争,助北伐军夺取上海,上海工人举行第一次武装起义。
十一月初, 孙传芳狼狈逃回南京。
春风得意楼里,说书先生眉毛高高扬,自若地扇着手中折扇, 饶有风趣地讲起来:“革命的洪流不可抗拒, ‘东南王’在江西战场上顽固抵抗了一个月半, 到头来仍被打得大败涂地, 一溃千里……”
四周的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拍手叫好,兰昀蓁坐在包间里, 细细地品着茶, 悠闲听着。
“……二爷,您这边请。”廊道上,跑堂步履匆匆地领着何人上楼来了。
包间的翠绿珠帘被唰一声掀开,清脆凌乱的珠玉碰响后, 露出来者沉沉的脸色。
“二舅来了,请坐。”兰昀蓁转头看向黑着脸的聂纮, 朝跑堂的道, “二爷爱饮元宝茶, 去添一盏来。”
跑堂应下来, 又匆匆地退出帘后。
“今日你见我, 所为何事?”包间里只余下他二人, 聂纮落了座, 语气略显冷硬。
他在商行里得兰昀蓁邀约时, 恰好在开会, 身边的秘书面露难色地低声复述了一遍她的话,他心底惊诧极了,马不停蹄地赶来,连大衣也是匆匆套上。以至一眼瞧去,他脸鼻都是冻红了的。
“我见二舅近来满面红光,神采好极,想来当是谈成一笔大生意,又该得老太爷青眼了。”兰昀蓁微微一笑。
隔间里,炭火旺旺地烧着,时而发出轻爆开的哔剥声响,聂纮进包间前不曾脱下大衣,此时心中焦灼,不知不觉已逼出来一身热汗。
“要说什么,快些说了吧。”他将外衣脱下,搭在酸枝木官帽椅背,低首避着兰昀蓁的眸光。
“二舅似乎还有事要忙,那我便不叙旧了。”兰昀蓁端起青花瓷杯,不急不缓地吹开茶面上的浮沫,“临近年关,大舅身边的人手不够用,拜托我为他查查账目。”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却发觉,账上有几处,如何也对不上。”兰昀蓁呡一口清茶,幽幽道,“我才疏识浅,因此才请二舅舅来为我解惑。”
“您可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
聂纮的身子霎时僵住,抬头看向兰昀蓁,见她面庞上携着浅笑,却不尽真切。
“有出入的那笔钱,还是须尽快补上才好,这次得亏是我查出的,若叫旁人发觉,只怕早已告知老太爷了。”她添道。
尽快补?这一下子如何能尽快补上?
聂纮挪用公款买下的那笔私盐,早已随运盐船的“倾覆”而化为泡影,眼下不说得利,便是连本也追不回。
“蓁儿,这事你可万万不能告知你祖父啊,他如今尚病着,若再气坏了身子,你也该伤心不是?”聂纮着急了,拊在八仙桌上的手掌不住地点着桌面。
“您说笑了,我并非这种人。”兰昀蓁缓了缓,“可这账本也不是我一人在查,大舅亦有人手在其中,届时您若被大舅捏住把柄……”
后头的话,兰昀蓁适时止住,未再说下去。
聂纮哪会听不明白她的含义,背后的热汗都快转为冷汗,急急道:“昀蓁,你是留过洋回来的,二舅晓得你最有法子,你就支个招,解舅舅于水火之中一次!”
兰昀蓁垂眸瞧着杯盏中澄澈的茶汤,似在深思着。聂纮见她迟迟不开口,心底若火烧火燎般的急,指关节在桌面上叩响的声音愈紧起来。
“你……”聂纮终是按捺不住了,企图试探她一二,却被门帘处的动静打断。
细长的翠绿珠帘再度碰响,跑堂的侧身避开了门帘,忙将热腾腾的元宝茶端上。
“二爷请慢用。”
那茶被搁在他面前,跑堂的又快步离开了。
聂纮沉着脸抿了抿唇,被生硬打断的话头不知该怎样再接上才是。
“我有一想法,不过算不上法子,充其一个对策。”兰昀蓁的视线从那宁静的茶面,转落至他脸上。
刚喝了半口热茶的聂纮忙搁下茶碗,摆了摆手:“你只管说便是。”
“二舅可还记得,民国十一年时,长兄曾赴美一趟?”她问。
聂纮的眉头微拧着:“是有这么回事。”
空气里忽而默了三两秒,他眸光微动,霎时反应过来:“难不成,当年大哥派他出去,不是为谈生意的?”
“是为谈生意没错。”兰昀蓁道,“但这笔生意见不见得人,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