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看着聂纮犹疑的脸色,悠悠道:“当年府中不是也有下人在传,言大少爷是去国外倒卖文物?只不过那时恰逢长兄葬礼,那几个嚼舌根子的人便被大舅处理了。”
“你是说……!”聂纮诧异。
兰昀蓁不置可否,只低首往自己的茶盏中缓缓添上茶水:“长兄不在了,传闻中的文物也不见,钱财同样的没了踪影。”
聂纮一瞬间便静下来,桌上的手指也不叩了,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二舅不妨去找一找,若能寻到那批文物,燃眉之急不就解了?”兰昀蓁朝他淡淡一笑,“毕竟,老太爷本就是厌恶洋人的,更不要说,聂家出了走私文物的贼。”
聂纮的眸底闪过一丝精明。
转瞬后,却又沉沉地睨着她:“说了这么多,你怎地不去帮衬你的亲舅舅,反倒来帮我?”
兰昀蓁似是并不意外这个问题,反而面容平和:“我仍记得刚回府那年,自己跪在聂府庭中时,是二舅为我解了围。”
听她如是说,聂纮这个主人公反倒有些意外的怔忡。
兰昀蓁看着他的神情,唇畔浮现出一抹隐隐冷意。
聂纮哪会记得十余年前,自己随手施下的一份“恩惠”?
民国二年的那个雨夜,她在前庭中跪得两眼发昏,宅门口处忽而照来两道刺目的车灯光。
车子停住,里面下了人,踏着雨水快步往主屋里去,经过她时,似乎略瞥了一眼,未作停留。
“翟叔,这人是哪来的?”
她微微抬首透过雨幕看去,只见府里的管家跑出来忙为他打伞。
“是绫小姐的女儿。”管家回了,“二爷今日笑得开怀,定是有好事要传给老太爷听了……”
二爷,聂岳海的二儿子聂纮。
浸没在雨中的她,记住了那人的背影,再抬眸时,看见的便是他的正脸。
他那夜当真是有喜讯,谈成了一笔大生意,从府中再出来路过她时,心情颇好地放缓了点步履。
“雨落得这般大,小心让她病死宅邸庭中,别坏了风水。”
他抛下一句。
一旁的管家仍为他撑着伞,闻言连连应下。
她在冰冷的雨水中淋得神志混沌,再清醒时,瞧见一个丫鬟在她身旁为她撑着伞。
伞很小,只能遮住一人,那丫鬟埋怨地离她远远。雨水侵袭着她的半具身子。
到后来,不过多久,她两眼一黑,栽倒于水洼之中。
再醒时,便是聂缇守在她床榻边了……
“原来,你还记得此事。”聂纮故作忆起。
兰昀蓁的手指有些发凉,她低首呡一口温茶,身子回暖些许:“同样是舅舅,血缘亲近的却感情薄凉,我心中一直记着二舅这份情,因此这回甘愿帮你。”
“好,我便知你是个知恩图报的。”
聂纮听她重提旧事,对此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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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新年时,栩鸢发了一场高烧。
收到这则电报消息时,兰昀蓁正在上海与贺亥钦打离婚官司。
“……有没有给她及时添衣?房里可烧了炭火?”房间的电话机边,兰昀蓁手紧握着听筒,眉头担忧颦起,“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小栩鸢喝了药刚睡下呢,我给她换了厚厚的袄衣,房间里的炭火也成日烧着。”青锁在电话那头道,“就是前两日落了一场大雪,你不在,没人能压得住这小丫头。这不,一个贪凉,多玩了会雪,当天夜里便高烧起来。”
“深更半夜的,哪请得来大夫?还是贺少将军携了位军医连夜赶来,喂了些温和的药,情况才渐渐好转。”
“幸好还有他在苏州……”兰昀蓁的心渐渐落定下来,但仍觉后怕,若贺聿钦未及时赶到,不知栩鸢烧得该有多难受。
“你是未曾瞧见。”青锁神神秘秘道,“我从未见他那般慌忙过,又是抱着喂药,又是换冷毛巾的。随行的那位军医也是见过生死大场面的,见他紧张成那样,也枕戈待旦起来。”
兰昀蓁听着听筒那端的描述,眉眼愈发地温和了。
“少将军带孩子,那当真是备了十足的耐性。栩鸢哭了他哄,药吐了他又喂,烧退下来一些后,将她放在小床上哄睡,谁料一沾床就哭闹不止。他呀,是硬生生抱着小鸢儿哄了整晚,一宿未眠,待孩子睡熟了,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到小床上,叫军医来又确认烧已退,留足了备用的药才离开。走时,天色还是灰蒙蒙的。”
兰昀蓁听罢,心中升起一股暖潮:“你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倒像是为他说好话的。”
“好话这东西,除却你的,我还说过谁人的?”青锁诶呀一声笑了,“自打你家少将军踏进门起,就没放下过孩子,我这一整晚都只有在旁边干站着的份儿。”
兰昀蓁抿了抿唇,笑了。
“就是过年也得辛苦你了。”
“辛苦的人哪是我呢?”青锁轻叹,“好好的一个年,都被那贺亥钦搅和了,你说,他兄弟二人就这般不睦?”
在喜庆的新年里打离婚官司,贺聂两家还是头一个。
旁观之人都在议论,说贺大少同聂三小姐当真是闹得反目成仇了,连年也不让对方好过。
提及贺亥钦,兰昀蓁亦心累。
“他提了什么要求,才肯和离?”
兰昀蓁摇头:“他什么都不要,只是不允和离。”
“他当真是铁了心要将你跟贺少将军耗着了。”青锁在那端喟叹,“大过年的,怎就没一条好消息传来?”
反倒是兰昀蓁安慰她起来:“好消息倒也有一条。”
“年前,我曾去寻过一次颜宗孚,他已应下,会托他那位在朝的堂兄查办倒卖文物一案。”
颜宗孚此人,每每决定都在她意料之外。
本以为说动的概率极小,可他偏偏应下来。
“女婿出卖老丈人?你许给了他什么好处?”连青锁都诧异不已。
当年,云家不也是女婿告发的岳父?这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或许,并非我承诺给他的好处够多……”兰昀蓁沉吟许久,“可能他当真忘不掉聂绫罢。”
他与聂绫自幼相识,年轻时,也许实然为她的弃婚之举而含怨。
但说到底,他大抵是更加怨恨那个将聂绫逐出族谱,终了病逝在他乡的聂老太爷。
昔日心慕的女子不爱他,他心中虽有怨,却也盼她能过得幸福,而并非佳人薄命。
“想不到,他竟也是个痴情之人。”青锁呢喃。
电话两头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默了。
楼下忽地传来东西碎裂的声响,兰昀蓁望了眼门口,轻声道:“我一时半刻无法赶回苏州,鸢儿便拜托给你了。”
青锁要她尽管安心:“怎么说她也是我的干女儿,我自会将她照顾好的。”
听筒挂断,兰昀蓁循声下楼。
还未见人,便听到聂绮尖锐的哭诉声。
“他简直欺人太甚!我嫁给他这么多年,他怎能做出这种事?眼下全上海滩的人都在瞧我的笑话,我还有什么脸活!”
聂老太爷被老翟叔推着轮椅出来,苍白着脸,厉声呵斥。
“不想活就死在外头!”
聂绮霎时噤了哭嚎声,抽抽搭搭地低声啜泣着。
“成天到晚在府里闹,你不要这张脸,我还要我这张老脸!”聂老太爷阴沉着脸,睨着眼前被娇纵坏了的小女儿,“出了事只知哭,连个男人都左右不住,到底是儿时我太纵容你了。”
“爹不也只知怪我?早知晓会有今日,当初就不该将我嫁去颜家作续弦!”聂绮消停了没一会儿,边揾着泪边回驳。
“你!”聂老太爷气得一口气险些未上来,轮椅后的老翟叔赶忙为他顺气。
“六姨母说话还是莫要这般冲为好,毕竟,老太爷心脏不好,经不得你如此刺激了。”兰昀蓁从扶梯下来,随手将滚落在地的一只铜花瓶拾起,端正搁回原档。
“你有何好说的?新年伊始,竟打起离婚官司来,还真以为是给我们聂家长脸了。”
“姨母不必艳羡我,我亦不过是比你早了二三十年脱离苦海而已。”兰昀蓁淡淡笑着。
“你敢……!”聂绮眼角边的泪忽地便没了,怒目瞪着她,似恨不得将她活吞了去。
第82章 心事绕丝长(4)
家门外忽地便急匆匆闯进来一人, 使这场刚冒头的唇枪舌战戛止。
踉跄着跌进屋内的人是聂纮。
他扶在案台沿气喘吁吁,身上的衣衫狼狈极了,灰头土脸, 似方经历了一场恶仗。
“聂理司呢?!那个狗崽子,给我滚出来!”聂纮激动极了,连一旁轮椅上的老太爷都忽视, 目眦尽裂地朝宅中怒吼起来。
“做什么?做什么!”聂老太爷猛地呵斥。
聂纮的嗓音被压下去几分, 却仍旧赤红着双眼:“爹, 您当真得管管老大家的了!聂理司那畜牲竟敢对我开枪!他这是要杀我啊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