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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金蟾香 > 第118章
  不远处,那艘偌大的轮船亮起桅灯。
  舷梯之上,人行往来,步履麻利快当者,为搬运行李的挑夫,至于即将远行的游子,或于扶梯上一步三回头,亦或是依依不舍地挤身围栏旁,往下招手挥帽,一眼便可瞧出。
  “今夜一别,再见怕是得四年之后了。”兰昀蓁打点好挑夫,吩咐他几人将青锁的行李搬上船,妥当放好,转过头来,握住她的手看她道。
  马路牙子上,贺聿钦站得略远,将说离别话的空间留给她二人,远远望着。
  青锁仍旧豁达地笑:“不就是去读个书么?铭德里的那群学生教了我许久的英语,待我将语言练熟了,学业之余打份零工,届时攒到钱,想你了,买张船票回来便是。”
  “你好好念书,得闲多放松,思我便来信,我大可去看你。”兰昀蓁被她逗笑,“待你你学成归来那日,不许跳槽去别家,得留给我做经理。”
  “我巴不得这辈子都赖着你不走。”青锁咧唇回她道。
  末了,却忆起栩鸢来,容色惆怅几分:“除了你,我是真真舍不得小鸢儿。”
  兰昀蓁瞧她黯淡下来的双眸,心底亦软下几分。自打栩鸢出生后,青锁便是她半个妈,她陪着小丫头的时间,或许比她这个亲娘还要多上几倍。
  “下回你再回来,她应是已在学堂念书的年纪了。”
  时间是晃眼便逝的,三岁大的小孩,长起来更是一天一个样。
  “到那时,你可得告诉她,在她还丁点大时,有个姨成日抱着她,宠着她玩儿。”青锁念着,不觉便哽咽起来,“小孩子,从来不记事的……你要她莫将我忘干净了。”
  “不会的。”兰昀蓁将她的手牵得愈紧,“她会知晓,自己有位远在美国留学的干妈,我会将你的相片摆在她床头,要她记得,从前你是如何全心全意爱她的。”
  青锁噗地一声便笑了,高悬的油灯映出她眸底细碎的光。
  下一刻,她扑进兰昀蓁的怀中,双臂环过她后脊,紧紧搂住她:“昀蓁,多谢你。”
  她在哭,却不愿让她瞧见,是以抱住了她,以此掩面而泣。
  兰昀蓁回抱住她,抚摸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抚着。
  从前,她身边无太多可信之人,唯青锁与弥月。
  青锁同她相识最早,始于云家败落后。
  那时,云家母女方至戏班谋生,诸事不顺,遭人为难,是青锁对她二人多有照顾,里外帮衬。
  某夜,一高门大户中的老爷寿诞,专请戏班至府上唱戏。
  彼时青锁仍是学徒,冷角儿无太多上台机会,是以躲懒拉她到后院柴房的石板阶上闲聊。
  两个女孩子年龄相仿,青锁性格又开朗,很快便将她从缄默中扯出,低语着聊开来。
  “你的家人呢?”她疑惑。
  “我都有些记不清了。”青锁的细眉微微蹙了下,费劲儿回忆这事,“幼时家中穷苦,爹娘将我丢在戏班子门槛前就跑了,说等我大了,再来接我回家。”
  她霎时便静了,不再说话,怕惹她心伤。
  青锁瞧她不讲话,又发起愁来:“好不容易让你同我多说两句,怎地又不说话了?”
  “我倒羡慕你,无论如何,你娘都陪在你身边。”
  晚风呜咽着,吹乱了二人的青丝。
  青锁胡乱地抹一把泪,偏了偏头继续道:“你记不记得,我俩再重逢时,你带给我一笔钱,要我离了戏班?”
  兰昀蓁点头,下巴窝在她肩头,磕到她清瘦的肩骨:“你不肯走,说怕家人寻不到你。”
  “昀蓁,你才是我的家人。”
  青锁摇了摇头,笑了,嗓音微哑:“今夜我便要走了,放心地走,因我知晓,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让我寻不到你。”
  不远处,轮船汽笛轰鸣,白茫茫的蒸汽氤氲于墨浓的夜色之中,船员高声催促着乘客登船。
  青锁轻轻推开了她,看她一笑,眼眶红红的:“我该登船了,你多保重自己。”
  兰昀蓁的眼底亦泛着光点,抿唇而笑,点了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她,要对她好一辈子。”青锁侧过身,透过夜风的飒飒过耳声,冲不远处的贺聿钦喊道。
  贺聿钦见她二人的悄悄话说完,迈步而来,将一直搭于臂弯处的大衣给兰昀蓁披上。
  “我会。”贺聿钦将衣领为她扯好,转过脸,郑重地回青锁。
  简单二字,并非敷衍。
  贺聿钦所说之言,愈是简切,便愈有重量。
  青锁安心地收回视线,捏了捏兰昀蓁的手心:“好了,启程了。”
  不是离去二字,而是启程。她二人,不该用那般使人心伤的字眼分别。
  “一路平安。”
  轮船的舷梯被沉缓吊起,折拢至甲板旁,汽笛声再度轰鸣。
  船离港了。
  兰昀蓁仍停留在原处,抬头寻觅青锁依稀存于人群中的身影,没有离去。
  贺聿钦静静地揽住她肩头,另一手握紧她冰凉的手,捂着暖意。
  舷侧通道上,挥手呐喊,依依惜别之人不在少数。漆黑的夜,炽白的电灯下,攒动的人头使人眼花缭乱,她眼渐渐捉不住青锁的脸。
  “昀蓁——!”
  她猛地转脸向船尾。
  不知何时,青锁已挤身至那处。船尾人略少些,且离港最晚。
  “青锁!”
  “昀蓁!——我叫窦青锁!窦——青——锁——!!”
  青锁被人群推搡着,清瘦的身板凭白借着一股劲往外挤。
  兰昀蓁的目光急急地左右扫着,终落定下来,凝于一个晃动的点上。
  青锁将半身扑在铁栏杆上,大挥手,冲她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海浪声哗杂,伴着喧嚣的夜风,使所有声音模糊且断续。刺骨的风将她的泪一并吹落,断了线似的地淌过脸颊。
  青锁从前最是爱惜嗓子,绝不会这般放声喊唤。
  “新生活——去开始崭新的生活!”
  她仍朝她不住地挥手。
  岸上人潮的声声挥泪作别中,那声音被冲淡,是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道别。
  第90章 云落卿归处
  时至五月, 苏州的天气已然暖了。
  兰昀蓁将云家旧宅买下,重金修缮后,又重新搬进去。
  邻宅的人家见状, 对此都窃语私议。
  “今日我出门拿报,听见他们仍在嚼舌根。”
  弥月抱着栩鸢,跟在兰昀蓁身后下楼, 嘴上不满道。
  其中缘由不难猜出。
  云家出过罪人, 邸宅还起过大火, 烧死不少主人家。
  如此晦气且不吉利的府邸, 又有谁会愿将其买下,不计赀财地将其修葺?
  “说来说去,不就是那几句同样的话?”
  兰昀蓁并不放于心间:“让他们说去吧。用不了多久, 便无人再敢多嘴。”
  今日她下楼, 是要见一人,若那人愿开口,离云家沉冤昭雪便又更进一步。
  “你带鸢儿去院子里玩罢。”兰昀蓁抬手轻轻摸了摸栩鸢的脸,朝她笑。
  弥月应下来, 抱着栩鸢出去了。
  兰昀蓁去了前堂。
  堂右侧,那排雕花官帽椅的最末把上坐了一人。
  他身着一身藏青色长袍马褂, 衣衫上的褶皱与褪色, 隐示着他这段时日以来的颠沛流离。
  “三小姐!”
  那人本目光呆滞地坐着发怔, 余光忽地瞥见她, 忙不迭撑着椅扶手起身。
  “翟管家。”兰昀蓁看了他一眼, 落座于主位。
  许久不曾听闻这个称谓, 老翟叔的心头涌上苦楚:“三小姐说笑了, 此处哪还有什么翟管家?我如今且就是一个苟活着的人。”
  兰昀蓁闻言淡笑:“你应下见我, 不正是知晓, 今后有不再苟活的法子么?”
  “如今偌大一个聂家,死的死,散的散,唯三小姐仍能安宁度日。”
  老翟叔忙俯腰回:“想来定有法子救我这块朽木。”
  “眼下,可救你的不是何法子,而是你这张嘴。”兰昀蓁平淡道。
  “还请三小姐明示。”老翟叔心中一喜,急接上话头。
  “你跟在老太爷身边最久,自知晓他发家前做过的许多事。”兰昀蓁缓说着,低眸略瞥,见雕花红木案上搁着本绘图增注的《幼学琼林》。
  那书是贺聿钦特从贺家老宅书房里寻出的。他向来敬惜书册,幼时读过的书依旧珍存得完好,纸页无折损,只余轻微泛黄痕迹。
  昨日,他便坐在此处,抱着栩鸢给她念书听。
  “知道,知道的。”老翟叔回,“老太爷尚在永兴纱厂里作工时,我便一直在他手下做些杂活儿。”
  兰昀蓁拿过那书册,信手翻动,一面淡淡继续说:“既然如此,那当初纱厂失火一案,你亦是清清楚楚的了?”
  闻言,他脸色大惊,嘴唇翕动几番,嗫嚅半天,讲不出下文。
  “你不必去猜,我是如何知晓的。”
  书册沙沙翻动,停留在夹有镂花绿檀木书签的一面,她两支手指并着捏了捏,读完的已有些厚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