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主动登报揭露,我便给你一条活路,保你返乡,安度余生。”兰昀蓁将书册阖上,“先前你不愿说,不正是因怕大爷与二爷的报复?”
“如今聂家所有可掌权之人都已死了,你当是再无顾虑。”
“三小姐何苦要这般做?”老翟叔苦色,“老太爷若知晓府中族亲自相残杀,只怕在天之灵都不得安息啊!”
“我早说过,你不必去想,我为何做这些。”兰昀蓁面色不动,“是对老太爷矢忠不二,还是使自己安老有终,翟管家择其一便是。”
老翟叔佝着脖颈,两肩头轻微耸抖。
兰昀蓁给足了他时间取舍。
直至手旁滚烫的茶盏连温手都不起作用,方见他的头垂得更低,嗫嚅道:“登报后,恐还有旁人害我,三小姐定要送我平安至老家。”
“那是自然。”
兰昀蓁不意外他的回复,起身欲离开。
堂外,恰好有丫鬟来报:“有位胡姓先生来访,弥月阿姊说,得赶紧告诉您。”
姓胡,且又是弥月急着告知的,兰昀蓁一下子便知晓是何人。
“老先生舟车劳苦,你带他去后罩房歇脚,换身干净衣裳再走。”兰昀蓁吩咐。
后罩房在府邸最末,离那处最近的门又是后门。
丫鬟一听,便知这位衣衫褴褛的老先生当是要从后门被悄无声息地送出去,避开庭院中那位方来不久的胡先生。
老翟叔未查何意。
只以为兰昀蓁思及他曾是聂府中的大管家,该给他份体面,不觉有异,连连道过几声谢,随丫鬟往后院里去了。
她望着他身影消失在门框,回身往前院中去。
走得愈近,便愈可听清晰栩鸢被弥月逗得咯咯直笑。
可她当真瞧见时,却滞住脚步——
弥月执一柄小鸡啄米的铁皮玩具,轻晃着,引栩鸢去抓。
而栩鸢身后不远,所立之人正是胡慊。
他正垂眼,目光黏在玩在兴头上的小鸢儿身上,连眉目都慈和几分,脸上浮现着笑意——恐怕他自己都未曾觉察。
还是栩鸢先发觉她的到来,撒开了手中已握住的小鸡啄米,转而向妈妈奔去,踉跄小跑着扑进她怀中。
兰昀蓁弯下腰抱起她,看向神情有些不自如的胡慊。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是昔日的云家宅邸,他一个云家的罪人,有何颜面重踏入这间宅子?
“我已递交辞呈,决意回老家去了。”胡慊何尝听不出她话中深意,显几分局促,握紧手,“临行前,本想再见你一面。”
话落,他的目光又从兰昀蓁的脸庞,落至栩鸢好奇瞧着他的那张脸上。
小丫头不知发生了何事,直溜溜地圆睁眼眸,紧瞅着他看。
起初,他迈进院中,第一眼瞧见栩鸢,便觉油然亲近。
不过心中仍觉奇怪,怎会有孩子同她住在一处?
后来第二眼,定睛一瞧,便发觉这孩子与她眉目间的相似之处。
前些年,沪上那些有关她的风言风语,他亦是有所过耳的。
只是不曾想,孩子这桩,竟是真的。
他一直立在院中,瞧着弥月陪孩子嬉耍,几番连步履都迈开,欲上前抱一抱小丫头,却又怕外孙女不同自己亲近,亦惹了她的厌恶。
瞧着瞧着,他便忆起旧事——从前她幼时,自己亦是瞧着一丁点儿大她在此院中欢乐。
再抬眸时,措不及防对上她漠然的目光,心底不住泛起一阵酸涩。
兰昀蓁将栩鸢交给弥月,让她抱她进屋去。
胡慊留恋追随的目光被一并阻断。
“你我不必再见。”她说得果决。
“爹知晓,自己这辈子,做了许多错事。”胡慊忙低声下气,“只求你……给爹一个赎罪的机会。”
“能赎的罪,你已赎完了。”兰昀蓁淡漠地睨着他,“早在杨氏死的时候。”
那场大火,将杨氏烧得面目全非,亦染上肺痨。若无他的默许与遮掩,是如何也周全不了的。
胡慊的身子一颤。
“你以为,我不知么?”兰昀蓁接着道,“递交辞呈前,你还特找过许奎霖一回。”
那是他意识到,她若要为云家沉冤昭雪,必会揭开当年旧事。届时,杨洪禄的罪行会被一一列出,而他,亦当被累及。
“你欲求他从中襄助,未雨绸缪,至少保全官位。而他,却要你二择其一。”
——如今使他与杨洪禄有唯一关联的胡婉兮;与自己的仕途、维系半生的美名良德。
胡慊的面色渐渐惨白下来,兰昀蓁冷眼相待。
“你又是出卖了家庭,抛下了唯一一个,你悉心养大的女儿。”
纵使他如是抉择了,可终了,乌纱帽却仍未能保住。
战事频发,多少人对他的位置眼热,再者,还有一个萧宪。
他是绝不会许他得偿所愿的。
“至于余下的罪,饶是你死千百回,也偿还不清。”她声音冷肃。
她的姆妈、外祖、舅舅们,再无法死而复生,往昔之日再不会复现。
胡慊的嘴唇翕动,双臂微颤,还欲说些什么,却被自院外而来的一道人声打断。
“胡次长,久违。”
贺聿钦自垂花门下入庭,目光扫过他的脸,终了,关怀地落于兰昀蓁面庞。
“少将军言过。”胡慊面容愧怍,“我早已担不起你这声次长了。”
按理说,他合该唤他一声岳丈,但依兰昀蓁的态度来看,此事怕是今生都无望。
“我同昀蓁尚要外出,次长可要留下用过便饭?”
闻言,兰昀蓁将自己从冷然中渐渐抽离而出。
是了,今日聂之仪将要离沪,她已应下,会去送她一程。
她立到贺聿钦身旁,冷眼淡声朝他:“若无话再说,你便可走了。”
相较于贺聿钦的婉言劝离,她对他已无丝毫耐心。
“鸢儿……”他欲再见一面栩鸢。
至少,能让初为外祖父的他抱抱孩子。
“她是我的孩子,我会将她照料得很好。”
胡慊的最后一话题被彻底斩断。
他眸底黯淡下去,兀自点了点头,僵硬转身离去。
兰昀蓁立于原处良久,凝着胡慊凄寂的背影,直至耳畔的人声将她的心神扯回。
“我们也动身罢。”贺聿钦低眸看她。
兰昀蓁机械地点了点头,挽过他递来的臂弯,方觉身子逐渐回暖,一颗心落到实处。
“方才见案桌上有本《幼学琼林》,栩鸢还这般小,你念给她听,她可听得懂?”
二人相伴绕过海棠门,贺聿钦抬臂将白墙上险压至她脸边的竹叶拨开:“念一念,就作是启蒙。”
虽都说,读了幼学走天下,但他二人的孩子,不求走天下,只盼平安自立便好。
“如此一来,你好不易闲暇,却又忙起来了。”她温和笑着。
“比起你这些年带着她,我做的,远远不够。”
贺聿钦牵她的手紧了些:“鸢儿灵心慧性,像你,书中内容,有的念过一回,她便记住。”
“或许,她今后可去念文学,就如你当年未能实现的那般。”
“我倒觉,她今后想念什么便去念什么。”
兰昀蓁依傍着他,闻见让人心神安宁的衣衫气息:“待她大时,也该是想学什么便可随心去学的世道了。”
不再是为匡国济世,定倾扶危而专去学医,或投于行伍之中。
家国安宁,海晏河清,男女老幼皆可做自己想做之事,无惧战火。
贺聿钦自是应和:“我们的女儿,不论做什么都不会差。”
兰昀蓁被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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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来到码头,是为送走聂之仪母女。
今日海风不算大,与青锁离开的那个深夜杳不相干,可当她再置身其中时,却仍觉离别之景仍历历在目。
青锁当是已到了大洋彼岸,方安顿好,不及写信,亦或是信件还在海上漂泊……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你在这里。”
聂之仪远远地来,手中还怀抱着那只蓝眼白毛波斯猫。
她的思绪被打断。
贺聿钦去寻挑夫搬运行李,并不在此,这亦方便她二人交谈。
“怎会想去日本?”兰昀蓁看她。
“我外祖家在日本尚有些人脉,我与我娘去了那边,也好有人照应。”
她说着,双手紧握提包,朝码头外望去,眸底尽是留恋不舍。
怀中那只雪白的波斯猫被揪扯住毛发,仰头喵喵地叫起来,她这才从情绪中抽离,松开了手指。
“若非生在聂家,我同母亲、阿姊,也本可安宁度日,何须离开故土?”
聂之仪回过身,凝着她,神色复杂:“……你为何愿意放过我?”
她显然已猜出她的真实身份,不过临走前,仍欲问个究竟。
“我累了。”兰昀蓁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