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筝醒来之后,还没见过柳戚戚这么矛盾的人。
她经常对自己出言不逊,嘴上没个轻重,但照顾她的方方面面都极为慎重体贴,每天雷打不动地给她熬药,一个方子没用就换另一个,直到将所有药材都试用一遍。
流筝虽失了记忆,却不是个傻子,旁人对她的好她能看见,对她的善她能感知。
因此,那段时间她对所有人都留有戒备,唯独柳戚戚。
那人常在她失忆时对她说,“你曾经有个相好的,可惜他不知道你还活着,你们俩好起来时私下还互定了终生,你要是敢不好好给我治病,我就在你每日喝的药材里面下毒药,把你药得貌丑无盐,告诉你那相好的,其实你还活着,给他希望,再把你的尸体丢给他,让他下地狱。”
说来也可笑,那时流筝对这件事几乎没有丝毫印象,但柳戚戚话中却说的极为严重,好似极为怕她不好好治病。
流筝有时会想,不是她自个说的,想不起来也是件好事吗?又为何这么迫切的希望她想起来这一切。
她虽然什么也不记得,却能猜到自己过去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否则两人也不会落到这番地步,怕是哪一天死在院子里也没人能发现。
那段日子,她每日的兴趣便是听柳戚戚絮絮叨叨的说教,看她酿一手好酒。
直到不久后,她的脑海里忽然出现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是个男人。
他的面容极为模糊,但嗓音和身段又十分熟悉,仿佛两人相识已久。
梦中的他对她极好,会在她难过时倾心安慰,想尽办法讨笑,会教她抚琴,她学东西慢,他便一遍一遍耐心地教。
那个人曾与她定下一个约定。
他们曾在一株梅树下亲手埋了一壶酒,他与她约定,等来年酒成熟时,他们比艺抚琴,胜出者便可以拥有那壶酒。
流筝至今都记得那时少年的意气风发,还有豆蔻枝头,女子悄然生出的萌动,只是,她失约了。
他们在那株梅树下无数次抚琴弹奏,倾心畅聊,流筝却在最后一刻,违背了他们的约定。
再次见面时,她忘记了一切,成为了杀人不眨眼的刺客,在刀尖上舔血,他却温声浅笑相待,向她步步走近,不惧她身上的刀刺,只惧怕她对他的漠然而推拒。
他出于保护原因,不得告诉她一切真相,却总在一遍遍提醒她:
“流筝姑娘,你是好人。”
所以,不要自弃,不要菲薄,不要难过,哪怕你提了刀,沾了血,那又怎样?
她还是他心目中那个小姑娘。
以身养子蛊的那些日子里,流筝常常夜夜梦魇,梦中十八层地狱,不见天光,每当她被无数爬起来的森森白骨拖拽着往下坠时,总有一道声音在她耳旁响起——
流筝姑娘,你是好人。
这一句话,在她数次要堕弃时,救了她一回又一回。
流筝纵横江湖数年,从没见过这样一个人,他在百姓那里,是心怀天下为国为民的贤良太子,在陈帝那里,是运筹帷幄隐忍蛰伏的谋逆之人,在其他以他为尊的人眼中,是身怀城府执掌乾坤的尊者,但在她面前,却只是个倾尽一身温柔和耐心的普通男人。
他不惧她的刀锋,一次次迎难而上。
她该要有多狠心,才能在这样的人面前无动于衷。
陈帝身死,次月太子登基称帝,革故立新,与大魏重修于好,尉迟氏、二皇子余党皆因以下犯上谋逆之命被铲除,稳固局势之后,新帝退位,传位给其七皇弟,此后,再不见踪影。
流筝很难想象,在得知她身死的消息后,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谋划这一切。
她想过再次见面,若是他要质问自己,为何不信他,为何不愿嫁他,为何欺他瞒他,独身一人赴死。
他若是质问,她便可以反问他,“你是太子,将来的大陈王朝的皇帝,你对我说那样私定终身的话,是真当我不明事理?我这样的身份,与你而言,是最大的不可能。”
然而他早早地就谋划好了这一切,将她的顾虑全部打碎,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太子又怎样,敌国身份又怎样,只要他想和一个人在一起,任何人都阻挡不了。
流筝从未想过,他会做到这一步。
有人步步为营算计她,有人步步为营夺她命,可从未有一人,步步为营只为她而来,为保护她而来,为爱她而来。
流筝要离开的事情,自然没有瞒过柳戚戚,也或许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
柳戚戚依旧和以前一样,咋咋呼呼,嘴上不饶人,但流筝却能发现,她时常在她转身后,望着她失神一瞬。
“你若实在不想我走,那我便不走了。”流筝望着她忙活的背影,没忍住说出了这话。
柳戚戚没转身,美眸向上一翻,无语道:“你要说这话也成,可别在我身边说,不然谢修珩还以为是我策反了你,不让你走。”
她悠悠叹了口气,手往桌面上一撑,歪头看着流筝,眯着眼笑,“你要是再不嫁人,就是个大姑娘了,还是趁早走吧,省得在这碍我眼。”
“柳娘,”流筝对她的嘴硬无动于衷,“日后馆子若是实在忙,你就招几个人来帮忙。”
别太累着自己了。
柳戚戚垂下眼,“这酒馆是我一手开张的,交给旁人管,我不放心。”
“你日后,也是要嫁人的。”
柳戚戚抬眸瞪她一眼,“谁说我要嫁人了?”
流筝笑着弯了弯眼眸,“你以为谢修珩真的会帮你隐瞒一辈子踪迹?”
“你以为,他早晚不会找到这里?”
柳戚戚仍要嘴硬,“那便等他找来的那一日再说吧。”
“可你总要为自己考虑的,若是你真心不喜欢他,讨厌他,便与他直说好了,男人都要面子,你说得狠心一些,他兴许再也不来找你了。”
柳戚戚烦躁地摆了摆手,“这句话在他身上不成立,我当年离开前什么丑话豆对他说了,他那人一向不要脸。”
流筝便静静地看着她,“你看,你了解他,就好像你了解我,你还说你不喜欢他?”
柳戚戚睨了她一眼,“你今儿不会是谢修珩派来探我口风的吧?你回去告诉他,让那个人死了心,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
流筝满心复杂,颇为无语,“你是见不得我对你好,是吧?”
柳戚戚抹了把脸,满脸燥意,“我跟你不一样。”
流筝好整以暇看着她,就问:“有什么不一样?”
柳戚戚沉默了一会儿,才看向她,“他和谢修珩不一样,流筝,我和你也不一样。”
谢修珩可以因为流筝违背父命,那是因为陈帝本就该死,他们两个都不是是非不清的人。
可陆疏屿不一样。
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又怎么会背叛自己的家族。
两个身不由己的人,结局又怎么会跟他们二人一样。
强行在一起的结果,只会像流筝的父母那样,两败俱伤。
流筝看着她,“柳戚戚,我希望你可以好好地活着,这句话,不仅是你可以如愿以偿开一家自己的酒馆,也是希望你能真正地开心。”
谁又能说得清,柳戚戚看着她失神的那些目光中,有没有是想起那个人呢。
柳戚戚笑了笑,“我今日回想过去那些事,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认识好些年了。”
流筝看着她,眼神慢慢柔和下来。
柳戚戚眯了眯眼,促狭一笑,“你当初第一次见我,可不是现如今这副神情。”
柳戚戚这辈子做得最无悔的一件事,便是当初在雾影阁的地牢见到流筝时,主动上前打了招呼。
那时,缩在昏暗角落里、一身黑衣的小女孩神情冷淡,看向谁的眼底都极为漠然。
没人敢和她走得太近,因为见过她第一次提刀时下手干脆利落的样子。
只有一向随心所欲的柳戚戚,漫不经心地靠近她,用手肘碰了碰她的手臂,在她目光扫视过来时,扯着嘴角扬眉一笑,“喂,你好啊。”
柳戚戚花了好长时间,才走进那个浑身带刺的小女孩的眼底和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后续如果再写番外就是男女主的过去,还有副cp了,到时候会在标题标注出来。
另外,感谢评论区帮我捉虫的小天使们~
我三次元有点忙,所以文中可能会有一些错别字来不及改,见谅见谅~
后续也可能会写福利番外,送给一路追文的你们,感谢支持~
第89章 柳戚戚x陆疏屿1
柳戚戚第一次见陆疏屿, 是在京城著名的柳烟阁。
那是她出使的第一个任务,所有在雾影阁最后一场厮杀中活下来的人都有一次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因此, 第一次任务的成功与否,关系着她还能不能在阁中待下去。
于是出使之前,她准备妥帖, 甚至特地去找流筝请教了歌舞如何练, 显然她没有练舞的天赋, 然而还是凭借多日的努力, 成功混进了目标的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