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打客人。】
【九月十一:打客人。】
【九月十二:傲竹啊傲竹!你怎么能如此辜负班主对你的期望!先前那些叮嘱你都忘了吗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九月十三:打两个客人。】
【九月十四:打一群客人。累死。】
总而言之,她就是这般人物。习惯也得习惯,不习惯也得习惯。后来还有人专门千里迢迢过来给她扇巴掌,她反倒就是不抽。班主也曾气急,将她赶出去,她不以为意,反正满汉全席是吃,吃糠咽菜也是吃。她几乎没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不过,徐行早些时候就觉得,傲竹应当是有灵根的。但像做题,只看得懂题干,却没有公式可用,要自己一步步推出来,难度就大了。修炼也是如此,空有灵根,没有功法典籍,便不知如何运用,只能利用本能——而傲竹的灵气,是很特殊的。
她无师自通地将灵力融进了戏曲里,能和周遭的灵气勾动共鸣。
傲竹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但她向来不惧别人排挤她,因为不管别人如何诽她谤她,她只要一开口,所有人都会安静地听,或落泪或咬牙,到精彩时,甚至随着起舞,按耐不住。
“这种人,岂非太适合修仙了一点?”将和徐行躲在河岸边缩头缩脑,道,“红尘间这么多烦恼事,何必留在这里?”
徐行微微一笑,知她不解,只随口道:“或是红尘滚滚,总迷人眼蒙了心吧。”
不久,傲竹果真来了。但她来了,却未走进,只是将破布裹着的银子随意丢在墙根之下,简直不起眼到像随手丢了块石子,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里边那个没牙老太直到黄昏时才从里头出来,翻开一看,非但不见欣喜之色,反倒愁苦起来,嘟囔着什么“这孩子……太辛苦……”,左顾右盼一阵,还是没看到傲竹身影,神色越发黯然。
几个小叫花子踏着黄昏过来,皆是满身肮脏,头发剪的乱七八糟,手上还捡了几个零碎物件。为首那小女孩怯怯地站的很远,道:“这里……真的能吃饭?”
老太道:“进来吧!都进来!”
“……”
傲竹似乎这回真要往自己家里去了。正巧,路边正是徐行方才夺命奔逃的弯弯小河,徐行觉得很是亲切,于是带着小将潜入水中,慢吞吞跟着。
小将本来还觉得不用自己游泳,泡在水里心情还不错,直到她发现自己一张嘴就是一串小泡,根本说不了话:“……”
徐行将一颗鲛珠塞进她嘴里,她霎时耳目一清,感觉身体都轻盈了不少。
将:“但是,你刚才从哪把它拿出来的?”
徐行爽朗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啦!”
“又不是你吃?!!”算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将道:“我们一直跟着她,是有什么用?虽然我感觉她的确有些不对。难道,她是这个幻境的‘人蛇’吗?要杀了她才能出去?”
说完,她也觉得不对。“人蛇”都是隐于人群的,绝无那么高调,又打人又唱戏的。不过,这位傲竹姑娘的确是太过“真实”了一点,让人总觉得有异常。
况且,要是徐行怀疑她是人蛇,估计早就已经弹跳着飞过去掐人家脖子了。哪有这个耐心跟踪半天。
徐行道:“如果你想让一个人觉得幻境就是现实,你会怎么做?”
将道:“那当然是把幻境变得跟现实一模一样了!”
那就对了。
这位“傲竹”活动的范围并不广,几乎就是戏楼、破屋、自家三处间走动。整个村镇间大雾笼罩,模糊不清,唯独这三处每一处的细节都精致无比、清晰无比,宛如真物,想来想去,唯一的目的,便是让她觉得这里就
是现实。
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这般看来,这连环幻境阵法,镇的多半就是她一人。不过,不是徐行看不起人,只是傲竹姑娘天赋虽高,但毕竟还没有入门,真需要用这般厉法来镇压吗?
将想到关窍,又道:“那人蛇又要哪里去找?”
现在不过是第二层幻境而已,路上行人虽然仍是不太主动与她们搭话,但已经算是和同类无异了。在之前可以堂而皇之地将众人聚集起来开故事大会,现在动静不能太大以免被追杀不说,走了这半路,连根鸟毛都没见到!人都到哪里去了??
两人正一高一矮探头,宛如什么水中蘑菇,正在此时,远处竟传来一阵马车碾过泥土的唰唰响动,车上也不知载了什么东西,听起来就沉重得很。
将道:“难道是刚才那两人来找麻烦了?!!”
徐行:“比起麻烦,他们现在应该在找金疮药。”
将:“……”她不该笑的。
将正要凝目观视,究竟是谁,就感到后脑勺一沉,自己和徐行便被压到了水里,随后,后衣领一紧,两人顿时像拖两条海带一般被拖走了。
水中,她悚然一转头,便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
徐青仙正双手拖着她和徐行,手臂下夹着一个生无可恋的阎笑寒。瞿不染正接替她,护着卜白秋,再其后,小曹正拖着翻白眼的林朗逸,几人神色都极为肃然,像是要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上岸。
是了!如果来的是什么重要人物,那待在水下、距离又远,根本听不见什么声音。必然要上岸才行!
终于,徐青仙停在一块礁石之后,选定位置,像扔活鱼一般将三人簌簌丢上岸。林朗逸应当是水性不佳,也不知遭遇了什么,气若游丝道:“我……有点……”
小曹几个巴掌上去,惊道:“少宗主!别死!”
林朗逸静静道:“你故意的吧?”
小将虽知徐青仙用意,但对她之前的行为仍是心生不满。她本来皮糙肉厚,平日里被摔几下也没什么,现在被丢到地上,反而怒声指责道:“不能轻点吗?屁股都被你摔成四瓣了!”
徐青仙面无表情看她,而后认真且疑惑地确认道:“并没有。还是两半。”
将恼羞成怒道:“谁让你摸我了?!!!”
瞿不染:“…………”
幸好摸的是她……
先不管后面是如何的吵翻天,徐行甩甩脑袋,将水珠甩了干净,方凑近礁石之后,聚精会神地去听那边的声音。
远道而来的马车终于驶到眼前。原来不是承载的人有多沉,是车厢后方还牵拉了好几箱沉重之物,全好好地用木板封着,根本看不出其中是什么。
马车目标明确,便是来找傲竹的。
前方的小厮一声轻啸,马停蹄不动,乖乖垂头。只是,门帘也并未有要动的意思,里面的人稳若泰山,没打算要出面。
小厮下马,叩门,只道:“郑王爷想见你。”
真是何等高傲,明明是来找人的,没有前言,也无后语,就一句“想见你”,不屑之意已然溢于言表了。
门不动。里面的人想来已经听到了,只是没有反应而已。
小厮又提高了些声音,重道:“府主想见你!”
然而,仍是一片寂静。
主人都没急,他这条狗反倒急得好像自己爹娘都被人冒犯了,便要抬脚踹门。怎料这时,马车间传来一声“无事”,很快,门帘微动,一人微微探出半身,面色宛如春风。
众人不知何时像堆罗汉似的堆到了徐行的身后,看见此人,皆有些意料之外地睁大了眼。
众所周知,画皮容易画骨难。在自己的面上易容,至多不过贴一层假皮,拿一套假武器便罢,但若是要一个身长八尺的大汉去假作一个六七岁的孩童,那定然需要修炼一种缩骨撑骨的奇异功法才有可能做到了,还必须练得相当精深才行。可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马车之内的人,大概便是从前的郑长宁了。
只是,在拍卖场见他时,他虽说身上缠满绷带,但也能看出来,是个身形有常人两个那么壮的罕见大汉。可现在探出身来的,却是个清瘦翩翩的青年。
这两人可称天差地别,竟然是一个人么?!
第49章 傲骨失流7编织一场醒不来的美梦……
还有,“王爷”,又是怎样一回事?
这不知是真是假的郑长宁亲自出面,房屋的门却仍是纹丝不动,冷淡地紧闭着。他也不以为意,背着手在其下笑吟吟等着。
卜白秋在其后蓦然道:“郑长宁,原本不姓郑,也不是王爷。”
说来也是冤家路窄,他原本所在的国家名为“永定国”,和小将出身的“曲武国”之间只隔了一堆成日养牛放羊的游牧民族,两国都颇受滋扰。而永定国的国主尚在壮年,脑子也没老得不清不楚,相当懂“以敌化敌”的路数,暗中给敌人送去兵器,让其能更加方便地突破曲武国的封锁。
甚至有人猜测,“野狐借道”这相当没有底线的兵法也是永定国暗中提出来的。并且,杀那一小村庄的人不只是为了挑衅,定然是有更深一层目的在。
而郑长宁的身世,就没那么光彩了。用大白话来说,他是皇帝老儿最不喜欢的私生子。那民间女子抱着他闯宫不成,一头碰死在宫墙上,他本该也被处死的,但他小时候的灵根天赋就显露大半。“这家伙日后说不准会有用”,抱着这种想法,他被养大了。
此人到哪哪不待见,空有个皇子名头,却无任何头衔虚职。但他自小便知道自己的处境,计功谋利,汲汲营营,莫说让他跪下拜师,跪下叫几声好爹爹也都是稀松平常——反正爹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叫了何妨。他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利用到了极致,最后终于掌到了第一个肥差:
灵石矿统领三十人的一个小管事。
先是三十人,后是三百人。三千人、三万人。第一幢长宁府建起来了,第二幢也是,再过几年,仿佛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忘了他曾经谄词令色的往事,忘了他不齿于人的出身。既然忘了,那么,他天生便是天潢贵胄,千金之子,又掌着半个东部的灵石矿脉,莫说让他姓郑,整个国家跟着他姓又如何?
此一时彼一时,郑长宁是何等辉煌,却在近几年陡然销声匿迹,屈居幕后,想来内情究竟如何,也只有零落几人得知了。
众人听完,皆默然不语。徐行先道:“既知道长宁府下有阵法,又知道人蛇幻境,现在连此人的身家背景都调查得一应俱全,你想杀他的心我已很了解了。”
卜白秋却道:“你不了解。”
她一双眼黑洞洞的,只能靠动静分辨人在何处,却依旧保持了原先未盲时的习惯,说话时总要向着对方面孔的。可现在分明在对徐行说话,视线还是朝着那马车的方向,似乎很努力地想看到些什么,尽管徒劳无功。
徐行道:“你怎知我不了解?”
卜白秋道:“你有只为杀一个人活过吗?”
好吧。徐行诚实道:“没有。”
卜白秋道:“那你便不了解。”
她或许还想开口说什么,那头一有动静,她便闭口不言,无比专注地听起声音来。郑长宁在小楼下方等了许久,仍不见有人应答,于是笑吟吟地朝身后的小厮招了招手。小厮心领神会,递给他一个火折子,他似乎嫌脏,连沾也不想沾,只轻轻一抹,将其丢
到墙角——下一瞬,火光冲天!
傲竹自窗中滚落而下时,脸颊已然熏得焦黑,不断咳嗽。她趴在地上,郑长宁向前一步,彬彬有礼道:“傲竹姑娘何苦现在才出来?”
傲竹冷笑一声,道:“门口有狗蹲着,谁见了不绕道?”
“……”郑长宁面上笑意不变,只道,“郑某想请姑娘一叙罢了,这里人多口杂,不如先上马车?”
说是人多口杂,明明没几个人在现场,零星几个也是远远看到着火了仓皇失措的村民。听语气,郑长宁不是第一回 来找傲竹,也不是第一回碰了钉子,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傲竹用一种看路上狗屎的神情注视他。然而,她竟无视了小厮的搀扶,站起身来,命令道:“把火灭了。”
“陋室粗鄙,怎配得上姑娘?”郑长宁道,“在下永定城中有好些府邸,皆才遣人洒扫过,冬夏之景美不胜收,姑娘若不嫌弃,我再赔你几间便是。”
“好啊!”傲竹定定看着他,反唇相讥道:“无需几间,我就要你现在住的那间。记得早把火折子给我,住得大,烧起来也费劲。”
“……”
徐行早些时候便发现了。唱戏的,眼神要好,一双眼睛得灵活,傲竹的眼睛却像一只见了血的鲨鱼,说话时咬着你的脸不放。真是毫不给人情面的眼神。她不怀疑,自己要是和她对着瞪,两人能瞪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直到有看不下去的老实人出手将她们撕开。
郑长宁先妥协了,不过,这对他来说只是无关紧要的事,就像他可以为了逼人出来而随手烧了别人的家。他灭了火,无谓地耸了耸肩,道:“这样可以了么?”
浓烟太大,就连街尾的人也都忍不住探头探脑,想看个究竟了。傲竹最终还是上了马车,车帘随风一卷一动,密封严实,自此再无动静,宛如将一个人入殓。
马车轮又骨碌骨碌转起来,驶向茫茫的雾气里。
石后众人皆松了口气。徐行转头,见阎笑寒还平躺在地上不断吐水,不由困惑道:“大师姐,你是把他在水里按了多久?也不对啊。他不该会游泳吗?”
刚才她还看见阎笑寒游泳了呢。狐狸变成人,游泳也还是狐狸样,两只手臂不断划来划去,腿反倒是一动不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