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纵容随意玩乐,也并不说谁有个头疼脑热耽误了事情就要打死谁。
对此,户部侍郎荆中和表示大为赞同。
他家近京城,自小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整日颠簸,又要抱着算盘和一个个地方粮商搏命;
所幸是太平盛世,去岁又是丰年,商贾都还算有良心,知道支持国事,价格都还准称;
——至少是没见着哪个需要回去时顺带着联系一下刑部大牢的。
操劳了太多天,精神绷的太紧,魂都要打牙缝儿里飘出来了。
一闲下来,刚要喝口掺了沙子的茶水;
竟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军医诊治,说是:
侍郎大人金玉之躯,素来温养善养,一夕到了边疆苦寒之地,似乎有些水土不服——
简单来说,就是没什么大事儿,纯身子骨太差了,矫情。
荆中和顶着一身一脸的红疹子,咬着牙谢谢军医。
这才刚来,不能把人家得罪了;
不然日后若是有个头疼脑热,都只能自己出去找草吃——他来之前,听别人是这么说的。
白蓉镜劝他安心养着,他却非要挣扎着扑腾起来,念叨什么“不行你太年轻了我不放心”、“我都这样了不能再倒第二个了”;
整天穿着睡袍似的衣服,舞舞乍乍弄的像是个魏晋名士;
怀里抱着算盘,跟屁虫似的贴在人后头——疹子怕热,一热就浑身疼。
幸好这是北边的北边儿,才初开春呢。
要是往京城、下江南……
只怕荆侍郎这有二两心思都往脸上挂的性子,成天也只剩下龇牙咧嘴。
照理说,集粮的事情没出差错,他情等着回京受赏就是了,军费没他也能转。
可荆中和素来是哪有事哪到,一看见杨家那两个风格迥异的公子,就结结实实揣上了担心。
不对啊,他觉得很不对。
这茂州营看着是风平浪静,都安置好了;
可是这么下去,他总觉得会出点事儿。
白蓉镜比他忙,没空理会他的杞人忧天,陪着杨国舅到处转。
名义上他是督军,那实际上就不能跑了,不能自个儿找地方凉快去;
更不能像那个宁蕖,成天跟在杨家二子后面……
唉。
他不想承认,但是有时候荆中和的话确有道理。
圣人和帝师遣这位掌印太监来,所托的任务似乎和他并不一致。
宁蕖待人都圆滑和顺,碗碗水都一样平;
可是一有机会,那双圆眼就往杨家那两个儿子身上粘,盯得十分紧俏。
若非是对其中哪个有意,便是在监视了。
白蓉镜叹一口气。
为何这世上的事情就不能都本本分分的呢……
非期望着出什么岔子,难道有什么好处?
他正想着,准备和侯爷告个假,出门去押荆中和服药;
主帅营帐中却冲进来一个急信情报兵,领上插一支灰白鸟羽:
“报!杨大公子所领巡哨于芙蓉洲遇敌!”
第92章
“?!”
白蓉镜急忙回头去看主帅的表情, 却见这位国舅爷一脸平淡,丝毫不当是有事。
如此淡定,难道儿子是捡来的不成?
于朝堂, 于军营,他都是下官;
这时候, 大人不说话, 他就得替着问了:
“情况如何?可有人受伤?”
他神色迫切, 急急往前两步,倒不是演的;
实是在朝堂待久了,虽一直在兵部摸爬滚打, 但还是第一次见真刀真枪的场面。
真要较真算来,这还是和对面第一次交手;
规模虽小,却容不得不重视。
那传信兵将领上插的鸽羽一拔,往地上一丢:
“敌人十数个,全歼;”
“我方巡哨仅杨大公子受了轻伤, 他人无碍,如今已在回程路上了!”
小侯爷受了伤?!
白蓉镜又一个猛回头,仍看见国舅爷不紧不慢喝着茶。
不是,这时候这位二世祖又不是你们杨家的宝贝疙瘩了?
他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七上八下的,又皱着眉问:
“如何伤的?要不要紧?”
“这……”
主帅此时终于舍得出声,茶碗往舆图上一搁,哼了一声:
“怕是放在别人身上, 根本算不得’伤‘吧。”
那根鸽子羽一看便是督军太监宁蕖那薅来的, 是谁插的一想便知。
……
杨驻景确实受了伤, 虽不大,却很险, 并不像他亲爱的爹揣测得那样矫情。
对面的鞑子看准了他是领头的,一支羽箭飞过来,瞄准了他眼睛;
他闪得快,只箭尾在他脸颊上割了一道。
——幸而是箭尾,他常听说这些混帐东西在箭头上淬毒。
脸上疼,他顾不得,搭弓一箭穿了对面喉管;
那鞑子从马上栽下去了;
他又两箭,又是两人。
圣人赐的弓力道刚好,承得住他的力气;
一中,便是箭身全穿进去,只剩箭尾卡在外面,任是什么甲也撑不住。
他队里的人虽都是精锐,反应仍比他慢半拍;
回过神也都抽出武器来迎上去,算是稳住了局势。
兵器新而锐,人又沉着,赢得不算太难。
待杨小侯爷晃晃悠悠回来时,脸上的伤口都差不多凝上了;
只有一道血痕淌下来,干涸在脸上,衬得那道横着的红褐色像只闭着的眼。
杨荣清得了消息,终于不再躲人,早早在营门口等着;
倒是破天荒也穿了甲胄,像是等不到人就要抢马出去找了。
不少人在远处暗暗叹着兄弟情深,杨荣清也不理会,只抻着脖子往外盼。
盼到了人,人身上倒溅了半身血。
杨驻景一见着弟弟便立刻下了马,手上还拎了颗头,神情兴奋小跑过来。
周围人都赞他们这一次小遭遇战赢的漂亮,小侯爷却摆摆手客气两声就谁也不再理,只找自己的胞亲兄弟。
旁人看不出,杨荣清却看得很清楚:
他兄长的眼神不对劲。
仍是亮的,仍转的很快,含着说不尽的冲动意气;
却和往常都不同。
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
他听说许多人第一次杀人都受的冲击很大,一时间精神错乱了的也不是没有;
这一支队伍其他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人,本想着专护着主帅家公子见见世面的,没成想要真的与敌人动手。
而杨小侯爷又偏偏争气,临阵不畏,占的功劳大;
同队都道他是天生英勇,只顾着赞赏,哪里有人关心这些?
杨荣清不知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此时竟伸出手,去扶这位向来比自己胆大了不知几十几百倍的兄长。
杨驻景也果然搭上他的手,神情兴奋,问他:
“爹呢?”
“……爹在主营。”
“我去找他,你和我一起去。”
他兄长不知是疯了还是怎的,或是对自己的动作已经全无觉察了,竟把手里的东西往他怀里塞。
——血淋淋的人头,眼睛还没闭上,是浑绿色的。
难道他也被影响,一起疯了么?
杨荣清来不及多想,手比心快,回过神时竟已接过了。
鞑子的头发是卷的,又硬,扎成辫子仍然扎手。
“……”
杨驻景见他接了,就喜笑颜开,像是送出了份精心准备数年的礼物;
满手黏糊糊的血,就来拉他:
“走。”
那颗人头一到他手里,他就好像也魔怔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今夕何夕了;
身体也不受控制,分不清是想不想去,已先往后撤了半步,行一礼:
“兄长去吧,恕我不能随从。”
他兄长的表情又困惑起来,幅度大得有些夸张;
杨荣清就更加确信了:对方此时的状态绝非正常。
好像又迟钝又灵敏,不紧不慢,又有些用力过猛;
眨一眨眼睛、脸转个角度,都像是使了全身力气。
还是快让爹看看吧,爹总有办法的。
杨驻景也不强求,搓了搓手上凝固的血,扑落扑落,神神叨叨地走了。
杨荣清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问那些老兵:
“劳烦,这样东西该放在哪?”
那些久经沙场的精锐兵士却都见鬼似的看着他,缩在一起,给他指了指登记的地方。
如此一个白面书生似的长相,又没杀过人;
竟能如此平静地拎着人头,好像拎着半棵白菜似的。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杨家两位公子看来是没有一个善茬……
……
他撩开门帘,主营里竟只有爹一个人。
爹是在迎接他——不对——也可能是要骂他打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