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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古代爱情 > 臣要善终 > 第112章
  杨驻景强行镇了镇将要沸腾起来的心绪,规矩行礼,称声“主帅”。
  军营里哪有父子呢?
  该怎么叫,就怎么叫——不过,军营里应当是可以有兄弟的。
  他每天荣清长荣清短的,也没人不许他叫。
  主帅本面向着墙上挂的舆图,闻声顿了顿,才缓缓转过身来看他。
  绷着表情,明暗不定,问他:
  “你杀了几个?”
  为何只问他?
  还有那些叔伯们,不对,或许,该叫哥……?
  他神游天外,只听见自己说:
  “四个。”
  “前三个、用的是弓;”
  “最后一个靠的太近,就拔了他的刀。”
  那人贴近要撞他的马,卡住了他出鞘自己腰刀的角度。
  他扫了一眼,拿弓抵了一下;
  一伸手,便也就摘到了。
  “……很利,好用。”
  他低着头,瞪着眼,说的是那把刀。
  砍头很快,只一下的事儿,那些卷毛就扬起来了;
  可惜砍过后就豁了口,此时应当正在战利品堆里萎靡躺着。
  主帅仍盯着他,他没抬脸也能感觉到。
  军营中,末将回话本该直视上级的;
  他这样本该受军棍的,可是他立了功……立了功?
  对,立了功。
  他在心里点点头,给自己看。
  “感觉如何?”
  爹问他。
  这一次是爹了,主帅不会问一个小千户这种话。
  杀敌是天经地义的事,杀人却不是他一个小孩子家该习惯的。
  “…………”
  杨驻景低了低身,有些驼背、佝偻,头也低了低;
  眼神从左边飘到右边,又原路飘回来,张张口,说不出话。
  于是他又抬起只手,搭上鼻梁,半捂着脸,但不遮眼睛——又快速眨眨眼。
  总之只是竭力装出在思考的样子,让对方看;
  其实自己心里明镜儿似的,脑子根本一点也不曾转过。
  怎么回事呢?
  他素来是被人当傻子,可是此时却好像真傻了,一个词儿也吐不出来。
  “我问你,感觉如何?”
  爹说第二遍,一般就是他要挨打了;
  可他宁可挨打,也想这么一直哑着。
  要是宁蕖在,宁蕖或许能把他捞出去……
  唉,宁蕖好像忙什么事儿去了。
  先前拔了鸽子毛,惹了人家不高兴,也冷脸对他。
  他拿舌尖蹭了蹭上牙膛,又咬了咬。
  还是说吧。
  自己总归是亲生的,又没抱错。
  娘说他眉眼最像爹……
  他魂已飘到了家里的小厨房,身子还在这站着,不得不开口:
  “我觉得……很好。”
  这就是他全部想说的了。
  这句话早措好了,不必想就成了型儿;
  在他心里翻来滚去,扑腾着,像油锅里炸起来的水滴;
  不说出来,就烫得人龇牙咧嘴;
  可是说出来,就怕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怕爹误会——其实没什么好误会的,只是他非这么怕着——又紧接着找补道:
  “能杀敌,立了功,是末将的荣——”
  “很亢奋,喜欢血喷在身上的感觉,甚至想再看见更多,对么?”
  杨家的家主、这一代的忠瑞侯、圣人钦定的北伐军主帅盯着他,不紧不慢地说着。
  “…………”
  “……是,爹懂我。”
  杨驻景将头低得更低。
  那些殷红的东西,分明流动时是粘稠的;
  可一喷发出来、飙在空中,就好像比水还稀薄,比酒还清亮;
  烈火一样的颜色,烈火一样的温度。
  粘在他身上,他也就像个纸捻儿似的灼灼燃起来,飞速地烧;
  这种不合时宜的兴奋蔓延得太快了;
  接管了他的心、又接管了他背后那根脊梁;
  如有电逝,如有雷奔,穿梭在他的肌肤下,挑动着他的眉尾眉心。
  他觉得不够,他想要更多。
  夺去他人生命——这过程太诡异了,快得吓人,和慢吞吞的衰亡根本不同。
  他的手不抖,只有漆角弓、胡刀、和箭筒里的箭朝他叫着:
  没看够么?那为什么不去追求更多呢?
  催促的那样急,那样不通人性;
  好像他这个人天生就顽劣,天生是要取别人性命的。
  左眼下的伤浸了汗,火辣辣地疼,他想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是否破了相,可这儿没有。
  他只好怔怔又抬手,又摸自己的脸;
  血痂被蹭开了,往外渗水儿,更加的痛。
  有几个迷茫的、困惑的、萤火虫般飘着的字,从他齿缝间挤出来:
  “……但我不应该害怕么?”
  第93章
  这话一出口, 他就觉得自己好似飘起来,落下去;
  闷闷一声,像个棉布包似的着地了。
  他一路昏昏地回来, 心里沉下的许多担忧也松动;
  虽然不化去,不肯消融, 他却不那么惦记着了。
  常人都害怕, 他也应当如此呀。
  不许、不可、不能让那些情绪放出来……
  杀了人, 沾了血,怎能夸耀呢?
  或该哭,或该怕, 总之是不该因此愉快的。
  他低着头,指尖轻轻刮着脸颊,似是有些羞愧,又似是有些忧心。
  这幅小孩子情态已数年没在他脸上出现过,杨戎生见了, 也不由得心软。
  “临阵而不惧,沉着冷静,难道不好?”
  杨国舅提高了些声调。
  杨驻景蹙着眉心看他:
  “…………”
  “从前听荣清念过一句什么,’兵者为凶器‘、’美之者,是乐杀人‘”
  “听着,是责备警告的意思。”
  “——爹。”
  “我只想问,乐于杀人是错的,对么?”
  “我不该, 可是我……”
  可是他身上的血还没干透, 津津地铺在甲胄缝儿里;
  银色赤色交叠又互相斥开, 落在他眼里、心里,就只剩愉悦和喜爱。
  他是否疯了呢?竟觉得这样的东西美?
  面对着爹, 他不想说假话。
  但真话又太难听,太为难人,太不容于世。
  他怕有一个真心的字儿从嘴里吐出来,他就不被当成人了。
  这世道什么都有,什么都在地上;
  有文曲星、太白星,自然也有煞星。
  若他一个孤苦着,伶仃在外面晃,倒也无所谓。
  可是他是杨家的人,是忠瑞侯世子,忠瑞侯府不能容这样一个不祥的东西;
  圣人的耳目到处都是,他须得躲着、藏着,紧紧闭上嘴;
  除了爹外,不能再让任何一人知道。
  怎会是这样的天性!
  他自知精力比常人旺盛些,平日的纨绔样子也是半真半假。
  说着怕人猜忌,硬撑着张牙舞爪,活得又恣意又好笑;
  可是到了夜里,心事还是只有池中锦鲤才知。
  居高位,就要掌高位的势,受高位的危。
  他甘心于此?
  亦或是不甘心?
  ——难道他有得选?
  何尝不想解放天性,何尝不想有所作为,何尝不想……
  他也像荣清般,有些出息,有些好名声,做个名副其实的侯府世子;
  而不是如今这般,人人都知道他将及冠了还只会受家里溺爱。
  本就困苦迷惘,本就挣扎;
  如今一见了血,更是……
  也许他什么凌云志向都是幻想,做不成的;
  他心头那些念想,都是非人般的,残忍的,诡诈的,要别人拿命来填的。
  有洪水猛兽锁在他心里,他从前不知道,而今要醒了,怎么办呢?
  无知无觉间,他手已经攥紧了刀柄。
  他曾听祖父说过一句:
  家里有了祸害种子,当立刻打死,不要拖累一整家人。大家大族,往往都是一两个先冒头的灾星害死的。
  他一直扮着这个“祸害”,让所有人都传杨家将要败亡下去了;
  爹娘会治他罚他,可是爱护也出自真心;
  因着他们知道,他本愿并非如此……
  为了活下去,从上到下,从家主到最小的孩子,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出一点错;
  愈是鲜花着锦,愈要万事小心。
  生存如对弈,那么多人盯着他们,一着不慎就会败得尸骨无存。
  今日笑对着,明日就将扑上来,啮咬他们还没腐坏殆尽的肉和血。
  思绪一飘到这儿,他又觉得喉咙间束得他喘不上气的桎梏松开些了:
  这些人情世故,比断头的尸首还恶心百倍,仅仅杀死一个肉身的人又算什么?
  他眼睛钉在了地上,抬不起来;
  爹上前来拉他,他就懵懵懂懂被牵着,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