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秦家的门生,或是更早就收入门下养大的孤儿;
总之那个恶贯满盈的,一路爬到了六部之首的侍郎之位的身份,背后是秦家数十年的暗中支持。
是先帝和沈帝师清理了两轮都没能淘汰掉的被隐藏起来的棋子,扎在吏部搅乱了许多年的吏治,做了许多脏事,等着将秦家重新扶起的机会;
却终于被尚年幼的圣人设法解决,还了许多冤魂一个公道。
当年的圣人扳不倒秦家,可是事情留待下来,各路消息渐渐集结起来,终于有了第二次昭雪的机会。
关于北伐之争,背后的推手是秦家及惠王一脉,如今已无需再辩;
只要忠瑞侯当时失算了一点,被架到北部,等待他的就是先帝的猜忌和军机泄露之后难挽的注定惨败。
而京中的允王,当时尚年幼的未来圣人,也将失去母家依凭,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南北各有布置,如此熟悉的手段。
可说是先帝高明,可说是杨琼聪慧,可说是杨戎生谨慎;
可是这件事掰开来到了最后,秦家的失败还有一个最关键,最深入他们腹心之中的因素。
本该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惠王,决绝地背叛了他们。
——或是秦家自以为事成,要胁迫惠王入局;
或是惠王敏锐,提前发现了秦家的计划,又设法做了确认;
总之惠王最终向先帝报上的,是一个大义灭亲的选择:
他提醒了先帝,要求立刻换防;
于是同时他也因为秦家的缘故,彻底失去了嗣位的机会。
姜十佩是天家的子孙,亦流着秦家的血脉;
这两份力量就像是互不相容的冰与火,扯着他,拉着他,要把他分成两半去。
都期许着他,盼望着他,招呼他彻彻底底走到自己的那一头;
他短暂的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始终想着办法要调和,要在其中安身。
可是还不及他找到那个平衡,秦家这延续了八百年的家族就做出了令人无法原谅之事:
北境安定不过十年,他们竟要再一次拉起战事!
或许在这长寿超脱的世家眼里,民族之间的血仇也不过世俗间打打闹闹;
但凡能实现他们的理想,让他人承受些损失也无可厚非。
——可是,这并非姜十佩的良知所允。
父皇不是如此教他的,明子礼也不是如此告诉他的;
他自出生就跟着父皇四处征战,在最近处见过战乱的残忍;
狼烟和烽火扑过他的眼睛,他从那时就发了誓:
宁可舍弃此身,也要守住天下的安宁。
无论是否能坐到那个位置……那是皇子该琢磨的事,却不是“士”该不择手段而去达到的目标。
二者不可得兼,当如何呢?
倘若视若无睹,北境将被鞑虏侵害,但大楚兵甲精锐,撑上几年再得胜并不成问题;
可北境三百万生灵将为战乱所苦,有眼有心之人,谁能忍心作壁上观?!
倘若顺从自己的良心,揭发此事……
姜十佩为这个选择付出了真实的代价:
先帝没有当场撕破脸,但从此再不信任秦家;
他作为秦夫人之子,也再无成为储君的机会。
奉德十七年开始,三皇子被彻底疏远出权利中心,一日比一日势弱,终于彻底输给了自己的七弟。
但,悔否?
十六年八月由先帝独自敲定的换防舆图之中,夹了一张小小的纸条;
留在那儿,似乎在向新主发出一个问题:
你是否要在声名上永远压你的皇兄一头呢?
还是听完这段旧事,给自己一个濯心的机会,为这位君子向天下正名?
那纸条或是随手扯下来的,边缘毛毛刺刺,却杂集了三种字迹:
“聊以此为记。吾儿十佩悔否?”
“无悔,但忧连累了子礼。”
“微臣亦无悔……能从游于十佩门下,是仪一生之幸。”
……
抄家要良辰吉日,办大典也要良辰吉日。
若问是什么大典,京城的老古板们就都要皱一皱眉,可是谁也不敢吱一声。
沈厌卿复了太子少傅的位才不过几日,又要升为太子太傅了!
若只是奉圣人旨晋官位,倒也无妨;
如今圣人亲政数年,春秋正盛,谅沈厌卿再有能力,也做不成当年那个一家独大的局势了。
可是,可是……
为了这一次晋封,圣上竟破天荒下旨大办;
令礼部造了一个什么,“同心大典”?
同心???
和谁同心???
陛下啊陛下,您这个年纪应当先立后,再开宫选秀,和皇后成一对伉俪,永结同心,作天下典范……
在看到皇帝与帝师俨然是一套的吉服之后,某些人险些被未能出口的此类言语噎死。
先帝独断专行一向被人私下偷偷诟病,圣人即位后广开言路,听从贤良之言,大家都感慨是社稷之幸。
岂知一眼没看住,陛下就自己敲定了件大事!
虽说这些天来,君臣二人同出同进,过分亲密的举动都落在了朝臣眼里;
有些人更是掘地三尺,也没找到沈厌卿回京之后到底住在何街何巷。
可是真见到“陛下要娶帝师为后”的这一幕,满朝文武还是不由得瞳孔地震了一整天。
听着御前大太监不紧不慢地宣着立后与封太傅混合起来的诏书,许多人两眼放空,神色呆滞,还以为自己尚在梦里。
“学贯经史,德懋忠勤”、“协赞朕躬,茂隆国本”……
——“布告天下,咸使知之”!
谁传的消息……又是谁辟谣说此事不实……
京城的消息网短暂瘫痪了一天,人与人之间忽然就有点失去了信任。
不过百官都整齐穿着官服来参与过了,陛下和帝师也并肩站着接受朝拜了,此事也就是板上钉钉儿的了。
待到传告天下,天下人如何反应;
又要如何安排,挑选适龄亲王之子入宫,由陛下和沈太傅共同教导——
……
那就是来日的事情了。
姜孚挽着老师的手,心里如同被蜜渍过一般甜。
他会做个好君主的,让人挑不出错,都信服他。
到那时,就没人能质疑他与老师。虽不惟为了这一点私心,但他起了誓要如此做。
给天下人看的大典办过了,回到宫里,还有自家人的宴席。
装点得一样隆重,满堂红彩,凡是皇亲皆应邀到席。
宁蕖与杨驻景被任以仪仗的职责,打扮得十分喜庆,权当重走一遍迎回帝师的路;
姚伏穿着那身紫——虽说他未来官运注定亨通,可现在品级还不足;但作为沈太傅的同门,穿得好些也没人会说什么;
太后娘娘不愿明着露面,就自找了一处房间,等着杨家的菜分过来,也当是半场团圆。
德王夫妇一同上前问安,领着淑芳班的两个小旦,满脸油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
见了天颜也不怯,大大方方抿嘴笑着。
沈厌卿温和笑着发问:
“不知德王殿下与王妃,为陛下和我准备了什么?”
两小旦应声上前。
其中一个口中衔着把鎏金木刀,应是道具;
另一个则脆生生开口:
“昔年班主在时,唯两本戏唱的最好!”
柳矜云去后,淑芳班一直没有再立班主,只由德王妃周幼仙领一个副班主的名头。
“一折为《救风尘》,一折为《望江亭》。”
姜孚听了,侧脸对老师笑道:
“都是讲求侠义的,倒是合乎柳师伯的为人。”
沈厌卿颔首:
“确然如此。”
又和善看向那两个年轻小旦:
“看你们如此扮相,应当是得了真传,要为陛下唱么?”
衔刀的小旦将刀从口中取下,捧在手里,自然攒起笑容:
“是为陛下和太傅唱!”
倒是懂事。
“我们不及班主那样有才,只一人学了一本;”
“她习得《救风尘》,得了个名字,叫尘官;我学了《望江亭》,班里称我一声’亭亭儿‘。”
沈厌卿又笑:
“你们如此说,我倒想起师姐曾用了一个’云奴‘的艺名;”
“王府的云奴也用了这名字……”
德王妃羞涩一笑,雪白的狮子猫恰巧哒哒哒跑过来,蹭了蹭她的裙角,喵了一声。
“可见有些人,有些事情,只要还有人念着,就不算是彻底消去了。”
偌大的宫城里,曾来过那么多人,又走过那么多;
又是冷清,又是热闹,又是得非所愿,又是求不得。
挤挤挨挨,吵吵嚷嚷;明面上唇枪舌剑,暗地里刀剑相向;
到最后,竟挑不出错在谁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