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军得胜,那片绿洲已归进大楚江山了,自然是想怎么排就怎么排。
另一秦家人却冲上前来,一副要撞柱死谏的样子,颤声道:
“苍天明鉴!秦家自惠亲王护驾薨逝后一直潜心闭门思过,向来安安分分,怎会有心扰乱北伐大计!”
“国舅既已大胜归来,得陛下再三封赏,何苦又要与秦家为难!”
牙咬得有十成十的紧,冤屈表情做的有十成十的真;
两三句话就攀扯上了杨家,意图说是他们嫉恨之下栽赃陷害。
杨驻景怒极反笑,不知该说这帮人是聪明还是蠢。
都派他这个姓杨的来了,还要说杨家的不是?
圣人钦命,此时喊冤叫屈不就是讽刺圣上判断不明?
还“惠亲王护驾”……
杨驻景勒了勒马,越过他们,高声朝已经开始翻箱倒柜入室押人的随从军士喊道:
“弟兄们听着!”
“都是大楚的功臣,圣人不会亏待你们;”
“遇上八百两往下的东西,不必拿到我面前;一千两往下的,不必捧到我弟弟荣清面前!”
表哥给他的权限宽泛,他也就顺杆儿往外放放小恩小惠;
能站在这儿的都是军功过百人的,为北伐军卖过命,何尝不值这些?
抄家就是要有动力,才能抄出气势,抄出风采;
什么乌七八糟弯弯绕绕的,权力掌在他手里,便是他说了算!
“听说秦家还有传世的玉如意一柄……”
杨小侯爷弯下身,拿刚见了血的鞭子挑起扣马叫屈的那人的下巴,弯起眉毛,对上对方那双几乎有恨意溢出眼眶的眼睛:
“——就由本千户亲自去找;”
“找出来送到宁公公府上,全当是为你们闹出的那档子事作赔!”
……
在领头的杨千户一挥手,示意将几个拦路人都扒了官服捆起来之时;
却有另一拨人骑着高头大马,慢慢悠悠也跨过了秦家的门槛。
为首那人一身大红色花团锦簇,眉眼如玉,笑意衔春;
不像是登了挨了抄家祸事的门脸儿,反倒像出来游逛寻乐的贵家子。
他衣裳的服制越过了现有的一切官服,新得连一个褶儿也没有;
从衣襟到袖口都挤满了各式祥瑞纹样,龙盘凤旋,衬得他人也如神仙一般。
正是当今帝师,太子少傅沈厌卿。
他一进了门,就有如惠风过境,无一人不停下动作来迎他;
便是心如死灰正受着捆束的几个秦家子弟,也回过神来跟着跪下叩头。
他身后则有两人,一着蜀地紫锦,一着天青色吴绫,都神色端正,一副拱卫上峰的模样;
若是在京城人脉广到了极致,便可识得:
紫衣者是名不见经传,却连跨数级,被圣上提拔为正五品吏部郎中的姚伏姚太从;
青袍者则是新升任的从四品殿中侍御史风采青风松筠,数十日不见他踪影,却忽然冒将出来升了官职。
都道是,圣人与帝师托付了他们大事,暗中运作而成,这才见了亮儿。
至于究竟何事……
待到明日秦家平了,便可昭告天下了。
沈厌卿进门便笑道:
“圣人放心不下杨千户,本想着要亲自来看看的;”
“只是我说:’这地方想来此时正刀光剑影着,又有些见不得人,还是让臣去吧!‘。”
“陛下这才作罢,遣了我来了。”
“而今一看,果然驻景年纪小,欠缺了些周全……”
正欢天喜地翻着东西的兵士们心中都紧了紧,怕帝师把他们刚到手的东西要回去。
毕竟刚刚大胜,应当不至于如此吧……
沈厌卿见了他们的表情神色,挽缰坐了坐直,又笑:
“你们只做你们的事,我来不过是与秦家的人话话旧事,叮嘱驻景几句,与你们互不碍事的。”
“且去且去,叫杨千户来见我。”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分了两个人到里面去找人了。
不等有人回报,沈厌卿已下了马,抽出腰间宝剑,施施然挽了个剑花;
他持剑行到秦家人近前,眉眼间笑意愈盛:
“听闻家主才因为畏罪而自戕去了,是真的不是?”
“那倒要恭喜了。”
“待会儿叫人开了棺看看,我才好放心回禀——我这人做事一向绝了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都是熟悉的。”
“方才你们定然质疑了杨家的小侯爷:”
“’什么叛国通敌呢?明明这一次做的一点儿痕迹也没有,怎的就叫人拿出把柄了……‘”
“——不错。”
“这一度北伐里头的事,你们做的是足够天衣无缝了。”
“擒住的死士没有标记;荣清再三留心,也没能拿到充足实据。”
“即使圣人从无戏言,可要是凭这些就给你们定了罪,是有些太过勉强……”
秦涬伏在地上,颤了颤。
他想说些肯定的话,但总预感着后面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在等着秦家。
沈厌卿抬剑,二指掠过剑身,做了个很潇洒的动作,挑了挑眉:
“但,奉德十六年那一次,又要如何算呢?”
秦涬猛地抬头。
……
“初十日,亥时一刻,惠王持金印入见。子时离宫。”
即使是先帝最重视的皇子,也不能在亥时这样本来休息下了的时刻冒昧入宫;
至于“持金印”,则更加古怪。
金印是封了王的皇子才能持有的印信,除非重大事件,绝不启用。
平常时候,皇子只用自己本身官职的玉印而已。
奉德十六年八月的这一条起居注,只说明了一种可能:
惠王姜十佩向先帝禀告了一件事,且是一件天大的事。
刻不容缓,牵扯众多,所以才要深夜秘密进宫,唯恐拖延一点儿都酿成大祸。
其时,君王父子正因夺嫡之事倾于离心;
能让惠王如此重视,以至于不顾一切猜忌,也要面见父皇,究竟是什么事?
姚伏为姜孚君臣二人带来这个疑问的同时,也带来了答案的所在:
奉德十六年八月廿日,北境临时换防。
此事只有宫中和茂州营的最高营帐才有记录,除此之外完全保密。
对于边防大营,都是由统帅每年年底回京汇报,再与君王共商新岁的防御轮值方针。
每年一变,落成了便不会轻易改动;
除非敌袭,否则只按照年初定下的计划更迭轮转。
但姜十佩夤夜入宫觐见之后十天,茂州营及其他几个边疆营地竟突然秘密换防,取消了先前的计划,拿出了一份全新的布防;
且,当年剩下的四个月,也都使用了和年初所说完全不同的布置。
这件事情做的极其紧急,又极其隐秘;
除却兵部三品以上大员和北疆将领之外,几乎无人知晓。
如此诡谲的行动,要读出背后因由却并不难。
——有人向北狄泄露了原有的计划方针,使得整个大楚北部都陷入了随时遭遇敌袭的风险之中。
“十天”,恰好是当年京城与边防加急递信的最快速度。
这条消息,实由惠王姜十佩报给宫中。
若无姚伏点明,如此浩大的一场军事布置,与一条淹没在全年上千条起居注中的记录,几乎全无可能联系起来。
可是姚伏既然蛰伏七年等到了这机会,就要将个中细节翻出来,分分毫毫都论个清楚。
姜十佩为何知晓此事?
有人告知了他?还是他查到了蛛丝马迹?
奉德十五年十六年,正是朝中为北伐打口水仗打得最激烈的时候;
早不担心晚不担心,为何拖到了十六年八月才突然有了实际行动?
先帝的消息网远比皇子清晰,为什么反而没有查到?
最大的那个可能,最明显的可疑之处,便是姜十佩与生俱来的让人无法忽视的那个点:
他的母家。
自他出生以来,就不遗余力地试图把他推上储君之位的秦家。
姜十佩是站的离秦家最近的人,也只有秦家有什么动作之时,他能比先帝得到更早更详细的消息。
那么惠王的消息来源,惠王所汇报的消息内容……
这两件看似全然无关的事情,竟有着同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答案:
十六年八月初十,惠王向先帝检举了秦家。
一旦得出这个结论,就叫人忍不住心颤起来。
他明明倚靠秦家才有今日,为何却要自己拆了自己的桥?
秦家若是被怀疑勾结外敌,他在君王眼中又岂能干净?又怎还有机会继承大统?
这看似矛盾至极,绝无可能,却有几年后的另一条实据支撑:
初代二十二拼上了性命才代圣人扳倒的前任吏部左侍郎到谦,当年背下了整个通敌罪名的人,经查验与秦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