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芦跟在南燕雪身后,抬脸时只觉一阵爽朗的风迎面吹来,叫人忍不住跟着深深吸气。
她定睛一看,只见眼前秋阳下,一望无际的浩荡碧波,两岸的芦花像兜帽上的凤毛般翕动着,拢着这一汪美人湖。
湖边有长廊,长廊入湖心,湖心有一小筑。
东湖的这一隅本就是郡主府的,这小筑自然也不例外,如今东湖归了将军府,岸边有了人驻守,渔户连网都不会抛到近处来,更别提靠岸。
“叫范叔去衙门把住在东湖附近那些渔户的户籍名录都拿来,今日是十月又三,泰州的鱼税十月起征收,少不得见我来了,更忙活开了。”南燕雪将目光投远,投至水天相接处,“再带人去东湖附近转转,若有官府差役就驱走。”
军中退下来的人,说话做事快如刀锋,但衙门里人事繁杂,像是用刀砍棉花般不得劲。
是夜,范秦坐在堂中翻看名录,眉头紧皱道:“偏偏这南榕峰是司户参军,我不过打了他一拳,就称病在家中好几日了,手下人也奸猾,渔户不比农户,总有变动,先是找了份好几年前的名录给我,若不是我相逼,他们还要装模作样。”
“人为财死,泰州虽然多河流湖泊,但东湖是泰州城中最大的内湖,鱼课一项衙门能留存的六成,比农税还高两成,他们这是想趁着咱们刚到,权柄移交还未明朗,或多或少想吃赖些税银。”南燕雪沉吟道:“如今已经算爽快办事了,同东湖的渔户讲清楚,咱们将军府只征收他们卖鱼养鸭的钱税,夏日的莲子、鸡头米、菱角,秋天的野藕,冬天农闲时割来芦苇编的帘子、蒲包,统统不计税收。如此,再同渔户言明,只有在咱们将军府的名下才可,否则不可在东湖谋生计。”
范秦点点头,南燕雪想起新来的医官,便问:“那医官可用吗?”
“我让几个身上不得劲的弟兄去瞧瞧毛病,那医官见病人一个接一个的,都是些需得针灸熏艾,细细调养的旧疾,他忙得团团转,脸上就有些挂相。我方才回来,他又问了句您。”范秦道。
南燕雪一嗤,道:“这是怕我身子太好,叫他没了用武之地。”
小芦见二人忙碌,便将饭食端了过来,道:“将军,南府的二爷给您递了帖子,见不见?”
“不见。”南燕雪道。
而后几日,南府的女眷们也相继送上拜帖,但连个响都没有,还有不知是哪房夫人的婢女亲上门多问了几句,被守门的兵卒吓得心肝都要颤出来了,也是无果。
“我哪里还敢见她?!这杀人的魔星,阎王殿都不敢收的恶鬼!当初就说她命数恶,八字硬!只一家子都要叫她妨死了算!”吴卿华骂起自己这嫡亲的孙女儿,真是一点都不嘴软。
南榕峰见娘亲不快,唯恐她伤身,连哄带劝将她送回去了,回来时只听南榕山在说:“罢了,她既是这般做派,想来也是在战场上受了些嗟磨,心中含怨含恨,缓上几日再看,总也要见过长辈。”
“就这样还叫她回来?”南榕峰的鼻骨还在隐隐作痛,叫道:“这实在叫全城的人看笑话!送上门的人被打,送上门的帖子也被掷回来,亏得娘还同我说,要替她做道场,清孽债,修冥福,她哪里是能积福的人!?”
南榕山不欲将话说破,只他的夫人林娴缓缓道:“原先说她是归乡荣养,割了不少官田供养也就罢了,居然连郡主府和东湖都给她了。先前四弟自己说过,这东湖每年光是打鱼、种藕,岁税就不只千贯,如今成了她的后花园,真是了不得了。”
众人听得心头都裂开了一张嘴,馋饿不已。
南榕林一听钱这个字眼就蹦跶起来,道:“要我说,咱们别急呢,福气太大了,折寿!大哥不是说那丫头是身子垮了才回来的?她一个女人,怎么能打仗呢?哼,郡主府、东湖,只怕有命拿没命享!还是大哥说的对,还是得哄一哄那丫头。她姓南不姓北,郡主府本就是咱们的祖宅,回去住也是情理中事。等她早死些,郡主府容着咱们住最好,不容咱们住,搬抬出来时收拾些私房体己走人就是。”
林氏走到窗边推开窗缝朝外看了看,见无旁人,又含笑望向院中随着瑟瑟秋风而翩跹不断的落叶,仿佛眼见到了给南燕雪嚎哀乐那日,冥纸飘飘,金银满满。
南榕峰与南榕惠毕竟是同父同母,虽记恨范秦一拳把他脸面打得粉碎,但又嫌南榕林说得露骨,面上也过不去,侧了侧身道:“二哥怎么这样说话?咱们南家也不是什么破落户,非要巴望着她!只是要她明白敬重长辈的道理!还说什么死不死的,有些过了。”
南榕林晓得他有吴卿华贴补,一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撇了撇嘴。
南榕山轻咳一声,道:“若回来的是三弟,咱们一家子眼下说不定都住回郡主府去了,还用挤在这泰兴县?这丫头天生反骨,素来不受教。更何况她这功绩,这到底也是看在祖父、郡主还有咱们外祖,平南侯府的面上,否则凭她一人,哪里能得这么大的体面?三品的将军这个年岁就归乡,只怕也是她不得用。”
第3章 “招的是夫子啊。”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东湖的渔课和赏田的收成是这几日的重头戏,这么大个将军府也需要打理。
值夜守卫一类的事情不需要南燕雪太操心,落脚的第一夜他们就自发的做了,第二日就有内外院各处巡夜、轮值、守卫的册子交到南燕雪手上,伤兵家眷有人在照顾孩子,有人在煮饭,头几日倒还乱糟糟的,但渐渐就理了些头绪出来。
翠姑管灶,冯婶管娃,花婶管衣裳鞋袜,王嫂管粗使下人,至于采买入账的事情,就让范秦管着。
不过这几天他忙,反而扔给南燕雪了。
没办法,这家里连大人带小孩,就三个识字的,南燕雪算一个,小芦算一个,范叔还是勉勉强强算一个。
将军府这百余人明年一年的吃喝都靠这金秋十月里的收成了,捞钱的事情最是要紧,他们当兵当惯了,粮草充裕才能睡个安心觉。
那一车的人头也算敲山震虎,东湖离将军府又近,再没差役敢找渔户索税。
“有探子。”乔八将缰绳递到南燕雪手里,又说:“是官衙的人,盯了几天了,不知道想干什么。”
南燕雪想了想说:“赏田的粮食该送来了,叫人盯着点。”
她同四个亲兵出了长街飞驰起来时,远远望去,马尾飞扬似流星疾驰。
南燕雪今日出城只有一件事,扫墓。虽是一件事,却要分两处去。
一处是南燕雪母亲柳氏的墓地,她坟前的树木竟还是小苗,根浅得都扎不住,应该是疏于打理,以致下葬时栽下的风水树没能成活,南家在得知南燕雪要回来后又派人补种了一批。
柳氏自己的墓地很小,依附在南榕惠的墓地旁,南榕惠的坟墓是个空冢,打开后将骨灰往里一放就行了。
黄纸一撒,酒水一祭也就完活了。
另一处墓地离得不远,就在山脚下的荒田里,一个小小坟包。
那里葬着南燕雪的乳母罗氏,一个性情爽朗,爱说爱笑爱吃爱喝的妇人。
南燕雪在罗氏坟前待了很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八岁回了南家,九岁时逃去庄子上看过她一次,算算十五年了,罗氏肯定认不出她了。
而南燕雪也快不记得罗氏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她身上很暖和,很好闻,还记得她最喜欢吃鸡汁回卤干。
这种小吃在冬日里很常见,其实就是炸好的豆干浸在鸡骨汤里慢慢煨。
罗氏自己做的回卤干最好吃,不是街市上常见的那种三角块,而是是四四方方的,在漾着星星黄油的热鸡骨汤里浸久了,变得胖胖呼呼,鼓鼓囊囊的,一口卤一口鲜,还有一股子清香气。
南燕雪小时候时常因吃得急了烫嘴,但绝舍不得吐了,用牙叼着嘶冷气。
罗氏就在边上叫,“烫烫!慢点慢点,煮了一大锅呢,急什么呀?”
她还会剥两个鸡蛋放进去一起煨,两个都给南燕雪,罗氏只吃底下那一层黄豆芽。
父母坟前的祭品是小芦备好的,南燕雪来时只买了一钵鸡汁回卤干祭罗氏,等没热气了,捧起来自己吃了。
“娘,”南燕雪许久没唤过娘了,一出声有些生涩别扭,她顿了顿,又问:“您做的回卤干里添了什么?这街上卖的都没您做的好吃。”
罗氏没有回答她,南燕雪想,她一定是在怪自己。
山风撩起南燕雪墨黑的长发,她站起身,要顺着来时路回城去了。
将军府大宅的位置是泰州城中数一数二的通达,若说将军府像树冠,那么长街好像参天大树的主干,进城的人往长街涌去,但绝大多数人都在半路中斜去了别的地方,此时只有一双靛蓝的布鞋一步步走向了将军府,在石壁前站定。
将军府门口的守卫扫了那人一眼,见他穿得简素,侧脸在晨光中很是明亮,正仰脸看着那石壁上张贴的布告,身量虽英挺秀拔,但不像个会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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