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他,是一块石头。
现在他没有烦恼了。
他的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都有了答
案。
为什么父亲母亲对他不一样?
因为他不是他们的孩子。
为什么他笨笨的,总是贪睡迟到?
因为他是一块顽石。
他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
这般场景历经百年,再次完美呈现。
项运阖跪坐在八十八丈宽的天罚台上,锦绣衣衫已然变成绣色,浸透了礼晃的血。
朱红鲜血渗入玉石砌成的高台,艳丽的秾色不断向外绵延,直到奔下长阶。
“我的儿——”
天罚台外石莲起伏的栏杆处人头攒动,礼非节与礼岂隐在暗处,意味不明。
一个曾经举足轻重的生命仓皇逝去,只有一个人在撕心裂肺为其恸哭。
这一刻,项运阖不再是运筹帷幄的溪格君,她只是一个悲痛欲绝的母亲。
第41章 不芜(一)身共天香,心病三寸。……
不芜(一)
王朝的主人换了又换,白驹过隙,沧海桑田,丛不芜熟知的小镇百年前被滚滚黄土吞没,山水会聚于此,变成一片接天的蓝湖。
此地山明水秀,少有人烟。
一行归雁擦过青天,绵延起伏的山峦披上薄薄的翠衫,遮住嶙峋山石,吐出半山腰的袅袅炊烟。
老牛载着吹笛的牧童缓缓走过石桥,溪水里几尾鱼儿自由自在。
山涧有片绿茵茵的草地,搭起一圈儿木屋。
牧童放下横笛,拍了拍院门。
明有河布衣打扮,手里拿着一捆晒干的野草,肩膀落了几只美丽的粉蝶。
“怎么又是你?”
“那花谢得太快了,我实在采不到。”牧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挂在牛角上的葫芦取下来摇一摇,“我用蜂蜜水跟你换。”
“谁稀罕。”明有河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转身回屋取了三朵潮潮花。
这花长在湿地里,专克牛瘟,倒也不算罕见,只是花小叶小,只开半刻,便会凋谢。
牧童把花喂给黄牛,喜盈盈道:“明哥哥,代我向东湖娘娘问好。”
明有河靠着门板:“成,也代我们向你奶奶问好。”
宽阔的院子黄灿灿一丛油菜花,浓烈的花香吸引来蜂蝶翩翩起舞。
装满清凉溪水的木桶放在抽出嫩芽的绿树下,绿树边,有四座无碑的坟。
丛不芜心心念念的故人,是四个鼓鼓的坟包。
坟上长满了色彩各异的鲜花,树荫里摆了一张爬满花草青藤的躺椅,丛不芜脸上盖片荷叶,听明有河与那几只开了灵智的粉蝶拉扯闲话。
不知不觉,她就进入了梦乡。
……
四月,万物竞发,云似火烧。
江水镇傍水而建,一团团的村落如鲜花般簇拥在镇边。
山涧的树冠撑起一把把碧色的伞,暮光被截成一束,照耀在地面。
成群结伴的孩童背着小小的竹篓闯进深山,叽叽喳喳像是清晨的麻雀。
“江汀上,这个蘑菇好漂亮。”
江汀上接过蘑菇看了看,拿出干净的手帕擦了擦他的手,道:“大牛,这是毒蘑菇,不能吃的。”
江大牛听话地将手里白杆红伞的蘑菇丢开,看江汀上竹篓里已经装了不少,开口问道:“大秀才去哪儿了?”
提到江别为,江汀上脸上漫开一抹笑,说道:“他在家温书呢。”
几个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欢声笑语间将竹篓装满,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圈儿,听最爱美的云姑唱歌。
江云姑头上绑着羊角辫儿,清了清嗓子就开始放声歌唱。
粗壮的树枝上无声地落了几只鸟,随着婉啭的歌声摇头晃脑。
不远处流水潺潺,叮咚作响,谁也没注意到,一捧溪水在溪流中间徘徊犹豫,止步不前。
江水镇的孩子结伴离去,深夜响起一阵山涧鸟鸣。
温柔的月光在透亮晶莹的溪水上掬起两朵浪花,下一瞬浪花重融于水,变成两颗明亮的眼珠。
夜晚是它的演练场,日复一日,整段小溪都活泼起来。
它欢欣鼓舞,不分昼夜地唱着歌,跑出去又退回来,嫩绿草叶挂着它馈赠的水滴,归林的倦鸟贴着水面展翅飞过,天牛蜘蛛悠闲停在水畔,告诉它林中的喇叭花新开了多少朵。
江汀上卷起双袖,捧起一把溪水洗脸,水面中倒映着她摇摇晃晃的脸。
她已经十一岁了,身后姓江的小娃娃跟了一串又一串。
月上树梢,溪水中缓缓流出一个人,它长着江汀上的脸,穿着江汀上的衣,面无表情地趴在溪边。
它正为如何移动而苦恼不已,一条指头粗细的青蛇游出草丛,弯弯曲曲地上了树,丝线似的缠绕在树枝上,隔着树叶居高临下地看了它好几眼。
它有样学样,灵活地摆动着身躯,拖出一地湿痕,柔嫩的肌肤被粗糙的树干擦出红痕,艰难地爬向高处,细细的树枝又太细,咔嚓断成两截,它当啷落在地面,吃了一口青草馅儿的泥。
误人子弟的蛇师父狡猾地溜之大吉。
江云姑渐渐也抽了条,九岁已初见亭亭玉立的端倪。
这日,她依旧在树下唱着歌,江汀上身边坐着个温和秀气少年,江大牛叫他“江别为”。
无人察觉到水波的荡漾与平息,一缕缕湿漉的头发紧紧粘在额头,水面上露出一双无神的大眼睛。
它渐渐靠向岸边,露出完整的耳朵,鼻子……
“有水鬼!”
一道凄厉的尖叫响彻云霄,树下围坐的人作鸟兽散,瑟瑟发抖地躲在树后。
“水鬼”站在岸边,身上的水滴啪嗒啪嗒,江别为挡在江汀上身前,定睛看清它的模样,失措道:“汀上,她怎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江汀上同样惊奇不已,干脆壮起胆子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水鬼”沉默一会儿,也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它比着葫芦画瓢,嗓音语调与江汀上分毫不差。
见没人理它,“水鬼”又开始自顾自地学江云姑唱歌……
“水鬼”站在岸边没有向前,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几个孩子慢慢放松了警惕,好奇地打量起它。
很快他们就发现,“水鬼”只会说他们曾经说过的话。
江大牛嘀咕道:“这不是应声虫么?”
江云姑听得发笑,这一笑,彻底让所有人不再紧绷心弦。
江汀上围着“水鬼”绕啊绕,“你为什么变成我的模样呢?”
“水鬼”:“你为什么变成我的模样呢?”
江汀上突发奇想,拿起它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这样动一动,能说话,你试试。”
“水鬼”动动嗓子,不熟练道:“……不知道。”
江汀上看着江别为笑,“你说好不好笑,天底下哪有一样的人呢?”
几个人便都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你的样子还会变吗?”
这么多人看着它,“水鬼”做出一个羞涩的动作,五官身材都变了又变。
江云姑道:“这个嘴巴真好看,倒是眼睛太低了,你再变一变眼睛。”
“水鬼”听话地任人摆布,变了十八双眼睛,江云姑才勉强满意道:“好多了。”
东拉西扯间,他们很快打成一片。
江别为温柔地问道:“你有没有名字呢?”
“水鬼”已经彻底变了个模样,摇头说:“名字是什么?”
江别为好一番解释后,她才再次摇头:“我没有爹娘,我是自己生出来的,没人给我取名字。”
江汀上的心霎时软成了一滩水,“我们给你取。”
“水鬼”开心道:“好啊。”
江大牛说:“我们都姓江,要不你也姓江?”
“汀上姐姐的名字是别为哥哥的娘起的,他娘可有学问了,可惜她去年死掉了。”
“别为哥哥,你读了这么多书,你给她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吧。”
江别为欣然同意,从诗经中择了几个,“水鬼”却都不大乐意。
“我听不懂。”
它老老实实地说。
江别为觉得方才自己太过卖弄学问,脸臊得有些红,提议道:“我们不如集思广益,各说一个,让她自己选吧。”
“就叫江春花吧,好听又好记。”
“不行,不行,我小妹就叫春花。换一个。”
“那就叫春华。”
“‘华’字怎么写?”
“……我不会写。算了算了,换一个吧。”
“江水花。”
“非得带个‘花’吗?人家是从水里出来的。依我看,不如叫‘江水水’。”
才念了蒙学的小不点儿挨个报数:“江小一。”
“江小二,江小三……”
“江小五。”
“水鬼”的眼神蓦然一亮。
名字定了,江汀上又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小五,你识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