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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囚春山 > 囚春山 第168节
  “北疆……”
  谢清晏低声笑起来,向着亭外极北之地眺去。
  “在北境时,我听那儿的老人说过,西北雪山有一种天灾,名为雪崩。一旦溃决,势若天崩,无可拦阻,会像从天而落的洪水一样吞没世间全部。”
  董其伤没听懂谢清晏的意思,只是那人语气让他心更沉了下去。
  谢清晏回身,疏慵含笑:“其伤,纵使旁人皆不知,你也最该懂,我活到今时,不过就是为了在这繁花如锦的上京城中亲手引一场雪崩。”
  “可如果真到了那时——”董其伤难能急切,“公子又如何还能全身而退?”
  “我何时说过,我要全身而退了。”
  “公子!!”董其伤脸色剧变,下意识上前了两步,“于裴、董两家残余旧部而言,还有什么比您活着更重要的?”
  “可你们想要活着的,究竟是我,还是董翊呢?”谢清晏侧眸望去。
  那一刻他的眼神叫董其伤不敢直视。
  董其伤低头,攥得刀锷轻响:“公子便是公子,名姓身世有何重要。”
  “你不会说谎,便不要说了。”
  谢清晏低哂了声,“不过是知晓旧事的人早已死尽了。否则,于裴、董两家而言,一切灾厄起于储位之争,兴许在他们眼里,我才是真正万死莫赎之人。”
  “就像……我的姨母,裴氏华霜。”
  想起了尘封记忆中的已故之人,谢清晏声音轻了下去,“在她死之前最后三年,每一日,她都会一边折磨我,一边哭着问我,最该死的明明是我,为何他们都死了,我却没有死呢。”
  “……”
  董其伤脸色一变。
  即便在他面前,这也是谢清晏第一次如此直白地直言身世。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更深地埋下头去。
  亭子间死寂下去,湖上渐渐飘落了雪,叫天地肃杀,寒风终将泯灭一切生机。
  谢清晏自嘲地笑了。
  他不奢望。
  这世上早已没有人,能替裴家四百余枉死忠烈之人原谅他了。
  他注定是复仇之刃所指向的最后一个罪人。
  他应得的。
  “谢琰之!”
  直到湖面的寂静被云侵月有些焦躁的声音打破。
  谢清晏将一切情绪敛下,回身时,正逢云侵月快步走入亭中。
  手臂上系着一条白布。
  “凭吊何人?”谢清晏落座榻上,淡然问。
  云侵月不知缘何恼怒:“你说凭吊何人?该是你去的,我替你去了,你却不知今日什么人下葬?”
  “……”谢清晏拈过茶盏的指骨略微停顿,像思索过后,他平静淡定地哦了声,“安望舒旧仆,那个叫象奴的。”
  云侵月眉毛几乎要竖起来了:“那夜发生之事,我已经叫人与你转达了。我不信你还不明白当年安望舒也只是被宋皇——被人恶意引导利用!结果这等时候,戚姑娘正是最难过伤心之时,却三日不见你露面!谢琰之,你究竟怎么想的?!”
  “你想我露面,去做什么。凭吊她么?”
  谢清晏漆眸清冷地撩起。
  “云鉴机,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话。”
  云侵月下意识问:“什么话?”
  谢清晏垂眸,盖盏:“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指骨压在杯盏上,隐透起用力的青白。
  云侵月并未察觉,只是被这话气得瞪大了眼睛:“这种时候,你竟然还怪她?谢琰之,你——你什么时候成了这等迂腐冥顽之人?!”
  “……”
  谢清晏没有解释。
  站去了亭外,董其伤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听过了谢清晏方才所言,所以他比云侵月更早察觉——
  谢清晏口中的“我”便是我。
  若连戚白商的母亲都是卷入那场旧案而无辜丧命,那谢清晏背负的自罪里,又何尝不是再添了一条性命?
  还是他所爱之人至亲的性命。
  “你今日来,便是为了她来兴师问罪么?”谢清晏问。
  云侵月死死盯着谢清晏,却还是看不破他画皮之下所思所想。
  他气恼地坐下来:“离你与婉儿的婚期不过二十日了,你准备如何?我可告诉你啊,你要真敢拖到那天,我可是会抢婚的。”
  “只要陛下归京,这婚便成不了。”
  “陛下归京?……算起来也没几日了。虽说这次借他南下,反而将死了宋家,但谢聪表率如今天下褒赞,怎么也不至于叫储君之位改弦易辙吧?”
  云侵月思来想去,犹然不解。
  他索性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谢清晏将茶盏倒扣,垂眸似笑,声线却冷清霜彻——
  “我要上京地覆天翻。”
  -
  与宋家相关的上京密报,是廿六那日送到了归京路上的御驾前。
  随行官员皆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晓得陛下接到密报后龙颜大怒,为此甚至耽搁了半日,于下榻州府住地大发雷霆。
  而宋皇后更是在得知密报消息后便晕了过去,随行太医们急得进进出出,直忙到了大半夜,才终于见皇后转醒。
  她一醒来,便问身边跟了她好些年的嬷嬷:“陛下睡下了吗?”
  “陛下还未就寝,正在与邱内侍发火呢。”嬷嬷忙擦着眼泪答。
  “扶我起来,”宋皇后病容憔悴,眼神却决然,甚至看得人有些发冷,“叫御厨将滋补的汤药盛上一碗,随我去见陛下。”
  “殿下,只怕陛下如今正在盛怒,不会见您啊……”
  “今日,我非面圣不可。”
  嬷嬷见宋皇后自顾扶着榻起身,有些焦急地上前搀扶。
  她压低了颤栗的声:“二皇子殿下已经舍了宋家,足以为他搏得百世英名了,此事无力回天,殿下万万不可再惹怒陛下……”
  “你大胆。”
  宋皇后气有些弱,神色却岿然近冷漠,“二皇子是你能指摘的么?”
  嬷嬷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泪水涟涟:“奴是怕殿下您气郁伤心过度,伤了凤体啊。”
  “……”
  宋皇后慢慢捏紧了袖笼,又松开,苍白的脸色似乎有些回缓:“我是气郁,却还未失了理智。聪儿他太急切了——谢明虽有滔天之过,但也只是与他那胞妹一同禁足各自宫苑中,非召不出。失了帝心不假,终究未死,便仍是祸患、是陛下可退一步的备选。”
  嬷嬷迟疑抬头:“殿下是想?”
  “聪儿身旁的这座山倒了,靠不得旁人,”宋皇后甩袖回身:“归京之前,陛下的态度我必须替聪儿探分明……照我说的去做。”
  “是,殿下。”
  嬷嬷端着汤药,跟在皇后身边入了谢策今日下榻的州府别院。
  一路过看守侍卫,宋皇后都不许他们声张。
  故而从廊下走近正堂,也未惊动里面的谢策,倒是门窗紧闭,也拦不下房内暴怒的声响。
  宋皇后的神色有些紧绷,却又有些宽慰。
  ——至少不是她所预料的最坏的结果,陛下是真心要留下宋家的。不管这份真心是为何而生,不管他原本打算如何去做。
  “汤药给我,你下去吧。”
  “……”
  宋皇后掩下内袖中露出的一角软纸,端着汤药走到紧闭的门前。
  她停住身,正要出声。
  房内,忽然响起一声瓷器被掷地摔碎的重声。
  宋皇后一惊,尚未回神。
  就听谢策难以遏制的怒声扬出:“……什么未来储君?若不是琅儿早夭,又怎会轮到他这样一个只知逞凶斗狠的蠢物?!”
  话声惊寂。
  刹那后,便是屋里邱内侍被吓得扑通一声扑在地上长跪磕头的凄厉声音。
  “陛下!!!”
  “……”
  门外。
  面色惨白的宋皇后僵滞地站了许久,直到寒彻的风灌过长廊。
  她慢慢回神,端着汤药转身。
  嬷嬷看到宋皇后去而复返,有些担忧地上前:“殿下,您怎么出来了?可是陛下不愿见您?”
  “是药凉了。”
  宋皇后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汤碗拿起,没有一丝犹豫地泼进了院旁的草丛里。
  她的脸色仍有些发白,下颌却扬起,绷住一条像弯刀那样冰冷锐利的弧度。
  “我亲手,去给陛下再熬一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