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着团扇的纤手一停。
扇子后,女子轻声问:“我不喜火,可以撤去么。”
“那怎么行?”喜婆忙道,“这是送姑娘一场好兆头,寓意红红火火呢!”
“……”
隔着红锦团扇,那盆火焰更炽烈猖盛。
戚白商垂眸望了几息,终于颔首,抬起缀着明珠的红缎喜履。
“好,那便祝他的玄铠军……”
“战功赫赫,如火如荼。”
——
“砰!”
雕龙刻凤的巍峨宫殿中,殿门大开。
取暖的炭火盆被退后的惊慌脚步踢翻了,木炭带着将熄的火星,在宫女惊骇的尖叫声里朝着四处滚落。
内侍宫女们如鸟兽四散,躲向那些华美高耸的宫柱后。
“谢清晏——!”
即便早得了消息,皇后宋怀玉依然气得浑身栗然,怒意难抑:“你竟敢挟皇子闯宫?谋逆犯上,何等滔天恶行,你就不怕被钉在史书之上遗臭万年吗!?”
“功过千古,谢某何忧?”
谢清晏提着腿软难支的谢聪在前,飒然入殿。
玄铠军护卫在后,与禁军长刀相对,殿门被轰然合上。
将熄的炭火映在宋皇后脸上,叫她神色阴晴难明:“谢清晏,你大好前程,不要自毁——我方才已传谕令,上京三万禁军,五个时辰内必围宫城,届时你插翅难逃!”
她的目光扫向谢清晏身后的玄铠军:“更何况,你难道要你的部下和你一同担这谋逆诛九族的罪责吗?!”
宋怀玉的声音提到几近厉然,然而令她失望了,在她目光所及的玄铠军甲士覆着恶鬼面下的眼神里,她没有看到分毫动摇。
“不愧是宋家之后,惯操人心。”
谢清晏似是赞赏,跟着抬眸,眉尾微挑:“可若说通敌谋逆、当诛九族者,不应是你母子二人,最先为表率么?”
“……!”宋怀玉面色微变。
谢聪终于在此刻醒神,他咬紧了战栗的牙关:“谢清晏,母后说得对,你是逃不出去的……不如放了我,我一定,绝不跟你计较……”
“你母后说的话,便是对么。”
谢清晏低了低头,哑声笑了。
他怜悯又厌憎地垂睨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当真不是在激怒我?你若死了,禁军不必忌惮,诛杀于我,届时她稳坐太后之位,大可另立新储。”
谢聪眼珠一颤,看向宋皇后。
宋怀玉死死盯着谢清晏,额头血管微绽:“你胆敢挑拨?”
“哦,兴许她等不及,会再狠心些,”谢清晏淡声道,“让安排在陛下寝宫外的,她的最后一批死士亲信将你我二人尽数杀了——再立新君。”
“……!!”
谢聪像是骇然到了一个极致,连瞳白都渗上血丝。
谢清晏轻叹:“如此说来,不如我干脆杀了你母子二人,以玄铠军周旋,说不定还能在禁军围入宫城前,登临至尊?”
“不——不行!!”
谢聪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面目扭曲:“不止禁军!不止!阳东节度使魏容津的人五日前就到京畿了!如今就藏在东西坊市,他手中有五万亲兵,军械辎重无数——”
“聪儿!!”宋皇后回神,色厉呵止。
“闭嘴!你休想杀我!”
谢聪在宋怀玉不可置信的目光里咆哮回去:“我是储君,是未来天子!普天之下没有人能与我的性命相比!!”
“……嘘。”
谢清晏轻抵长剑,压得暴躁的谢聪蓦地一僵。
想起了自己还是剑下之囚,谢聪咽了口口水,瑟然轻声:“谢清…不,琰之兄长,你知道的,我一向敬重你,只要你肯放我性命,这大胤天下,我与你平分、如何?!”
谢清晏低声笑了起来。
他以长剑挟着谢聪,向殿内缓步走去:“那你是多敬重我,才笼络魏容津,叫他私藏于坊市之中?为的,又是伏击何人呢?”
“我……我……”
谢聪汗如雨下。
不等他寻到理由,谢清晏又道:“陛下大病不起,你以孝悌闻名天下,却能对自己的父皇痛下杀手——你教我如何信你?”
宋怀玉面色难看:“聪儿,不要听信他妖言惑众!他是在欺骗你蛊惑你啊!!”
“我在欺骗你么?”
谢清晏含笑问,望着宋怀玉的眼神冰冷。
剑尖像是从谢聪颈前松了下来,他斜斜指向离着愈近的宋皇后,对谢聪道:“欺骗你、隐瞒你,伙同宋家多少年将你当作稚童乃至提线皮影之人,不正是你最敬爱的母后吗?”
宋怀玉身影陡颤:“我何时——”
“宋家通敌叛国之事,她可曾告知于你?”
“宋家豢养私兵之事,她可曾与你说过?”
“她十数年来桩桩件件只为宋家考虑,可考虑过你这个儿子?你在父皇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与宋家肆意妄为,祸你储君之位——若非他们,兴许你早已是太子!”
“你闭嘴——你胡说!!!”宋怀玉几次打断不成,在谢聪望来逐渐狰狞记恨的目光下气血上涌,她几乎忍不住要扑上去。
还是她身旁的两位嬷嬷与女侍连忙将她拉住:“殿下!”
“不可啊殿下……”
短暂的撕扯和尖锐的女声里,偏殿方向响起一声模糊难辨的锐鸣。
只是戛然而止。
像被什么人拉住了。
满殿紧若千钧一发,也只有谢清晏察觉了,眉眼散澹地瞥过那偏殿一角。
不过是“妄议”一句储君之位,便忍不住了么。
当真圣人不可侵犯。
谢清晏嘲弄疏慵地垂回眸,在喘息愈重、胸膛起伏的谢聪耳畔,轻飘飘抛下了最后一根稻草——
“就连时至今日。”
“你受我挟制,高墙之下,百官与满城百姓闻你罪行,陷你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她却依然不肯承认……”
谢清晏望着目眦欲裂却哑了嗓的宋怀玉,一字一句,温声渊懿:
“明明是她私自下毒,为何要你担千古骂名?”
“够了——!!!”
在如遭雷劈的谢聪开口之前,摔倒在阶下的宋怀玉终于嘶哑着嗓音,推开了身旁女侍。
“不用逼他,是我!是我给谢策下的毒,那又如何?!”
宋怀玉哑声笑道:“我告诉你,谢清晏,晚了!在通知禁军入宫的那道谕令发出前,我已经下令,让人杀了谢策!他的毒回天乏术,宫中无人能解!因为它根本不在大胤,而来自于——”
“北鄢。”
谢清晏平静地接过话。
宋怀玉的笑容戛然而止。
她瞳孔猛地缩起,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清晏:“你,你怎会知晓?”
“是啊,我怎会知晓。”
谢清晏低阖了阖眼。
他又想起三日前,骊山山谷,朗月风清,那驾被他驱离的马车去而复返。
女子一身白衣,从马车车窗里朝他伸出手。
指根下缀着盈盈一点,血色成痣。
[那日在三清楼里,我与巴日斯密谈许久,只是为了验证当年与去岁琅园的奇毒……它出自北鄢,朝内无人能解。]
[宋皇后不择手段,你与她周旋,我不想这毒再害了……旁人。]
[这是留给你的解药。]
[临别所赠……谢清晏,从此天高路远,你我不相欠、亦不相见。]
“…………”
思绪回定时,谢清晏已经挟着谢聪,停在了瘫倒在地的宋怀玉身前。
他漠然睥睨着她:“无解之毒?若你十年前没有杀安望舒灭口,它或许是吧。”
听得“安望舒”三字,宋怀玉惶然惊恐地瞪大了眼:“你……”
可惜来不及多说。
偏殿内,终于有怒声夹杂着咳嗽震荡而出:“竟当真是你这个毒妇?!”
随着那道明黄身影踏出偏殿,宋怀玉一哆嗦,扭头望去。
谢清晏松开了长剑。
用不着他挟持,谢聪已经骇然欲绝地跪在了地上:“父皇?!”
他猛地叩首下去:“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不是我要谋逆——儿臣绝无此意,是母后、一切是母后逼儿臣啊!!”
“聪儿,你……”
宋怀玉难置信地转回来,泪水从她眼眶里涌出。
她模糊看着,那道索命恶鬼一般的血红婚服身影屈膝,在她跪着疯狂叩首的儿子身旁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