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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囚春山 > 囚春山 第179节
  内侍眼神一晃,抑下些许惊艳。
  他轻挥手:“一同带走。”
  顿了下,内侍冷笑:“手脚轻着些,若不慎磕碰了这位金枝玉叶的广安郡主,只怕阎王收要夜半来取你们狗命。”
  戚白商眼神闪了闪:“多谢。”
  她反身,走向房中。
  榻上之人昏睡未醒,唇色苍白,颧骨却晕着烧红。
  戚白商涩然咬住唇,抑住泪,轻执起那人的手:“谢清晏……”
  “这一次,没人抛下你。”
  “我陪你走。”
  纵是此生尽头。
  -
  大理寺的死牢阴晦,潮湿,又冷得刺骨。
  戚白商昼夜都难安歇,每每听到谢清晏昏睡中难抑的咳声,便觉心揪起来,非要守到干草铺起的“榻”旁,等他紧皱的眉心在她指尖轻抚下平复,才能安下心来。
  只是他的伤经了两番长途跋涉波折,即便之前在衢州敷了药,如今伤口处也有溃烂之象。
  戚白商时时照看,却还是苦于这地牢中环境恶劣,缺汤少药,只能看着他的伤逐渐恶化。
  好在再次入夜前,谢清晏终于醒过来了。
  彼时窗外弦月孤悬。
  睁开眼的谢清晏望着牢狱矮窗,眼神里清寂无澜,他将手撑在身侧,便要起身。
  “咳咳……”
  牵动了伤处,他未忍下咳得胸膛微颤,只是下一瞬,他瞥见趴在身外蜷作一团的女子身影,硬生生惊愕止住了。
  戚白商已经在他的咳声里本能醒来,对上了谢清晏紧紧凝眄着她的眼。
  谢清晏哑声:“我是在做梦,还是……”
  “你何时醒的?”戚白商忙上前,“你快躺下,不要乱动,你身上的伤已经加重了!”
  谢清晏扣住了戚白商的手腕,他皱眉问:“你为何在这儿?”
  戚白商想起他昏迷不知外事:“是圣上下旨,言你牵涉旧案,将你……”
  “我是问你,裴氏旧案与你无关,京城事发时你更是舍身其外,”谢清晏声急促了些,“谁将你带来的、你为何会在这里?!”
  “……”
  戚白商很慢地眨了下眼,她明明想笑他烧糊涂了,不分轻重,不知自惜,却半点笑不出来。
  “没人逼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戚白商从他掌心张开手,回握住他。
  她声音清浅,带着一种不善撒谎而故作的轻快无谓:“谢清晏,你抢了我的大婚,驱走我的新郎,就要对我负责。”
  “……”
  谢清晏眼底情绪迸发、挣扎,又抑下。
  他握着她的手,忍着伤处的痛,他覆过颈下不再有那块玉佩的空处,僵停了许久,谢清晏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将她慢慢抱入怀中。
  “你已经知道了,是吗。”
  那人声音沙哑,自嘲:“我明明忍到最后了,为何偏因一己私欲、功亏一篑。”
  戚白商任由他抱住,涩然地眨了眨眼:“那是你替我选的,我不喜欢……我要自己选。谢清晏,现在你身上最重要的两块玉都在我手里了,就算你能离开这儿,以后也只能听我使唤。”
  谢清晏伏在她耳畔,低低笑起来,抑着咳声与喘息:“好,我听。”
  “……”
  听他伤痛难抑,戚白商忍着泪,慢慢抚过他背脊,“那今后任何事,你都不许再隐瞒我。”
  “好。”
  戚白商微微直起身,声音也放到最轻:“如今朝野传闻,皆言你是当年死里逃生的董家子……我虽知晓你不是,却也不得实情,只能问你。”
  她顿了下,怕触及他痛处,为他生死安危又不得不触:“那个孩子,董翊他……是不是死在十六年前的……”
  “是。”
  谢清晏低低应了。
  戚白商心口骤然揪紧,涌上的酸涩几乎要呛她咳嗽起来。
  谢清晏抬手,指腹压住她泛红的眼角:“别哭,夭夭。”
  他喉结艰涩地滚动,面上却带笑。
  “你要不要听,阿羽没有讲给过你的,‘她’与真正的阿羽,小时候的故事?”
  戚白商慢慢点下头去。
  “阿羽他和我同岁生人,只比我小半个月,是我最亲最近的幼弟……”
  谢清晏轻拢住戚白商,像是拥着她,又像汲取这世间于他唯一的暖意:“他的名字,是我的外王父为他取得……翊者,辅也。”
  “裴、董两家,都想要他将来成为我的臂助,他小时候便说,长大以后要做我的副将,护卫我身旁。于是他陪我骑马,陪我挽弓学射,只是他不喜欢夫子们的课业,唯独授文课时他不在我身旁……”
  “他就这样一直陪着我……直到替我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谢清晏话声停得急,胸膛有剧烈而颤栗的起伏。
  戚白商呼吸屏紧。
  便听头顶那人低哑嘲弄地笑了:“那日行宫大火前,也是他骑着我的幼马,来找我的。”
  “早知,若早知如此,我便不教他骑射了。”
  谢清晏颤声难抑,字字痛得像咽下割喉的利刃:“姨母恨我,我害死了她的儿子,害死了她的所有亲人,她痛得疯了,却还要带我东躲西藏,把我扮作幼女逃过那些稽查的官兵……她总是质问我,是谁害死了她的儿子,是谁害死了裴家满门……”
  “是我,夭夭……是我啊。”
  像锐利的耳鸣声贯穿脑海,戚白商终于在谢清晏最后沙哑的痛声里再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摇头:“不是你……不是。”
  “连我的亲生母亲都恨我,在她要亲手杀死我的时候,是我的幼弟救了我,用他自己的性命……他那年才七岁……”
  谢清晏低头,望着自己战栗的指骨:“这些年我杀的人太多了,我也记不清了,或许她们说的没错,我本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鬼,当年是我为了逃生亲手弑杀了自己的手足幼弟,才从那场大火里逃出来——”
  “不对!不是这样!”
  戚白商再听不下去,她扶住了谢清晏苍白瘦削的脸,逼他漆黑而失焦的眼眸对上她的。
  在他眼底,她看见自己泪流满面。
  “你没有错,谢清晏,你没有错、”
  戚白商低下头,死死抵在他锁骨前,痛得难以自已。
  “你已经承受了一切——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黄泉碧落可会比你夜夜梦魇岁岁自残自虐痛么?若是更痛,你又岂会生而无望、一心赴死求个解脱?!”
  “……”
  谢清晏颤栗的瞳孔慢慢定住,眼底女子的面容一点点清晰。
  他哑声重复:“我……没有错么。”
  她是世上,第一个这样与他说的。
  像是溺水之人握住最后一块长木,谢清晏无意识地攥紧了戚白商的手,他颤声问她:“夭夭,你不恨我吗?若不是我,你的母亲不会被宋皇后利用灭口,你不会流离失所,你的母族不会殆亡——”
  “我不恨你,因为你没做错任何事。”
  戚白商仰脸,抑着泪起声:“宋安两家谋逆通敌,贪赃枉法,咎由自取,你错在何处?!在没有引颈受戮、还是在不曾同流合污?!”
  谢清晏低声:“你的母亲……”
  “母亲同你一样不喜火,只是我那时年幼不察,也不明原因,到象奴死那夜我才恍然,母亲至死都在悔恨自己被人利用,累及先皇后。”
  戚白商用力攥住了谢清晏的手,贴在她心口,又直直望进他眼底:“若是母亲在天有灵,她也不会怪你分毫——昔年你不过无辜孩童,家破人亡受尽坎坷尝遍人世疾苦,已是万般不幸,你无辜受害有什么错,她又怎会忍心怪你?”
  “我不恨你,谢清晏,这世上没人恨你,你又何必自恨自苦自囚?”
  “…………”
  在戚白商被胸口快要将她折磨疯的痛意与泪水里,谢清晏俯下身来,吻住了她的唇。
  比她更烫的泪和吻交灼,他仿佛要吞尽她的气息与声色。
  戚白商仰起头,拥在他颈后,泪流满面地回吻住他:“我知道你愿意为了他们赴死,只是我想跟来问问你,你愿不愿意为了我留下。”
  “谢琅,留在这个世上吧,好好活一场。”
  戚白商的泪落在他的脸上,谢清晏睁开眼,长睫湿透,像拽着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之人那样幽深地望她:“那你会陪我吗。”
  “我会。我会一直陪你走下去,走到世间尽头。”
  “好…那我答应你。”谢清晏攥紧了她的手,拥着她,像要将她嵌入身体:“夭夭,这一次不许你半途而废。”
  “你要救我就要救我到底。不管全部的真实的我多丑陋多狰狞。”
  “怎么会?”
  戚白商含泪,破涕为笑。
  她让伤重难以的谢清晏慢慢躺下,卧在她膝上,她轻柔地抚过他发冠下松散的青丝:“天下皆知,谢公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谢清晏向上抬手,轻擦掉她眼角垂下的泪。
  “夭夭,亲亲我吧。就当是最后一次。”
  “……”
  戚白商慢慢伏身,吻在他失血伤重而苍白的唇上。
  泪滴落下。
  她合眼低喃:“不会是最后一次,阿琅。你我还有余生,要久久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