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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漏尽,天明晓时。
在谢清晏终是陷入昏迷未醒的四个时辰后,戚白商终于看见牢门打开,戚世隐与老师站在牢房门外。
见到牢内狼藉,孤守榻旁的女子几日不见便已苍白而瘦弱清癯,戚世隐憔悴的面色上眼眶发红:“白商,你这是……何苦啊?”
“…白商不苦。”
戚白商起身,转望向戚世隐身侧须发皆白的老者,她眼圈红了起来。
“老师……”
戚白商跪地,叩首下去:“弟子不肖,累老师以身犯险、重回上京。”
路远志长叹了声,怜惜爱重地将他唯一的女弟子扶起:“是我欠下的债,十六年了,也该还了。”
“当年老师留下的脉案,如今可还在?”
不等戚白商说完,路远志从袖子中取出来一扎捆好的布包,交给她手里。
戚白商顿了下,郑重接过去。
只是路远志没有松手,他定定望着戚白商:“白商,你真要迈入上京这漩涡里吗?这一步踏进去,便是能得善果,可你此生此世,怕都再难脱身了。”
“对不起,老师。”
戚白商红着眼眶,回眸望榻上昏迷之人。
“即便是我执迷,也要放肆妄为一回。我想囚一人在人间,叫他莫坠碧落黄泉。”
…………
宫城,南中门外。
日上正午。
一身狼狈婚服的女子走在人声弥漫的长街,像是不察觉那些追随在侧议论讶然的视线。
跟在她身后的马车内。
戚世隐于心不忍地攥着拳:“白商,那登闻鼓,非官典犯赃、袄讹劫杀、灼然抑屈之恶罪,挞鼓者要受十杖杀威棒!你便是有郡主之身,冒犯天威,妄掀旧案,一朝不慎也是杀身之祸——”
“兄长不必再劝。”
戚白商腰身清挺,亭亭如莲,虽身上婚服脏污狼狈,却眸光清濯,毅色不改。
她停身,望着南中门前的肺石与红鼓。
“翻案是他之责。”
“而我只为救一人性命,宁死、也要此冤上达天听。”
——
“咚!”
“咚!!”
“咚!!!”
鼓声隆隆,擂醒了上京,直入苍穹。
第87章 大白 他是你的琅儿啊!!
谢清晏在阴晦潮湿的地牢里睁开了眼。
喉咙间依然是铁锈味的血腥干涩,身上的高热却似乎减轻了许多。
连带他这几日始终沉浸在半梦半醒里不知今夕何夕的意识,都像是被人从幽黑的河底捞起来,五感慢慢变得清晰。
地牢中只有一个人,是个面目陌生、须发皆白的老者。
谢清晏觉着对方有些眼熟。
可惜此刻头痛欲裂,想到原来不久前那样温柔含泪与他相诉的戚白商竟是一场梦……
果然是一场梦。
谢清晏死气沉沉地阖上了眼。
路远志落金针的指腹捻动,眼皮没有抬:“谢将军纵使不想见我这个耄耋老者,难道,也不想知道白商的安危如何了?”
“——”
话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前一刻还摆出了一副“爱谁谁”“死哪算哪”模样的青年,此间便骤然睁开了眼。
只是半点善意也无,便是病容都藏不住他眼神里骇人如恶鬼的戾意。
谢清晏对身上金针视若无睹,侧身支起。
路远志对视着他,像望见了一匹虽病而矫健猛戾欲择人而噬的凶莽兽类。
至少……
昔日受先帝最喜爱的那只小豹子,如今克服坎坷万难,踏过岁月河山,也终于长大,显出如他期望那样的佼佼之资了。
“你是谁。”谢清晏声音沉哑,目光紧蛰着面前老者,“你对她……”
“大殿下忘了,”路远志收针,叹道,“你小时候摔下了马,被先皇抱在怀中,臣还给你看过伤呢。”
“……”
谢清晏瞳孔微微一缩。
只是在面上,看不出任何惊异反应,只有不为所动的岿然。
路远志反有些讶然,跟着又摇头叹:“难怪你脉象如此沉凝……年少本该清高,要是皆如你一般城府心性,怕是难得耄耋寿数。”
“清高?那此刻在你面前的,早该是一具腐烂白骨了。”
“……”
对上谢清晏的眼神,路远志就知道他不可能信任他,或者其他任何陌生人。
甚至,再不说破,这位阎王收统帅怕就真要动杀心了。
夭夭倒是了解这杀神。
路远志叹了声,在谢清晏眼底杀意实质化之前,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枚刻着“夭夭”的玉璧,递向谢清晏看:“我是她的老师。”
“——”
谢清晏眼里戾然骤然消解。
他侧过身,虽因伤势而动作缓慢,但还是给路远志行了礼。
路远志顿了下:“这就不怀疑我了?”
“玉佩,夭夭不会给旁人。”谢清晏不掩饰地紧盯着它。
近乎贪恋地多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抬眸。
“至于您身份,出现时机,语气,神情,医术又在夭夭之上……我本也有所猜测。”
“那你还想杀我——哦,连那杀意都是试探?”
雪白的须发下,藏着的路远志的表情微妙起来。
谢清晏眉尾微抬:“…您不喜欢我?”
路远志一顿,笑了:“我只是突然觉着,将我的爱徒交给大殿下这样一位……多智近妖之人,兴许未必是好的选择。”
谢清晏不假思索,再次折腰伏身,在石榻上跪叩首:“我可以改。”
路远志:“……”
这般能屈能伸,他还能说什么呢。
路远志收走了谢清晏身上的金针,摆了摆手:“那是你们二人的事,我不会管。”
他将一碗药汤递向谢清晏。
“喝了。”
谢清晏没有迟疑,拿起药碗,当即饮起。
转过身收拾药箱的路远志余光看见了,眉头跳了跳:“你也不问药里……”
“问什么。”
谢清晏放下药碗,里面已经一滴不剩了。
“……罢了。”
路远志笑叹起身,“陛下召见,看押之人就在牢外等着,你随我出去吧。”
“陛下怎会愿在此时见我?”
谢清晏眼神微冷:“敢问先生,长公主可是被谁送回京了?”
“你的人我不知,也不识,故不知消息。”
老者慢慢悠悠地站稳了身,回头。
“不过陛下召见,是因为白商敲了登闻鼓,为你诉冤。她呈了证物之后,刚受过一场刑……”
路远志慢慢吞吞的话音还没说完,眼前身影便踉跄起身,疾步向外。
转瞬,牢外都没人了。
“到底是年轻人……”
路远志满意地点了点头,嘴上却不饶:“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
等路远志不紧不慢地走出牢房,谢清晏正按捺神思,晦然垂着眸,任身旁狱卒僵着动作给他上镣铐枷锁。
不知是他杀意难抑还是威名赫赫,被他一比,那两个要秘密押送他入宫的侍卫的神情反应才更像是判了斩的死囚。
路远志有些无奈,上前道:“我察过你脉象,知她将我留给她的那颗药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