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灵笑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词汇库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生僻的专业用词…
是从前在太医院西柴房的时候跟柏奕学的吗?
“再睡一会儿吧。”韦十四又坐回了床边的椅子上,“闭上眼睛。”
柏灵根本舍不得闭眼睛,她摇了摇头,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眶滚落。
“是不是伤口在疼了,”韦十四问道,“……怎么又哭又笑的。”
柏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那就再睡一会儿。”韦十四轻声道,他显然完全不明白柏灵的担心,只是伸手将柏灵方才覆在脸上的头发重新拨去两边,“睡着了,就不疼了。”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运动,也可能是因为此刻暖融融的房间,柏灵又觉得有些困倦了。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昔日的旧友。
“十四……”柏灵几乎是在用气流说话。
韦十四靠了过来,“嗯,你说。”
“你……好吗,这些年。”
“我很好啊。”韦十四答道,他看向柏灵,“如果你能快些好,就更好了。”
柏灵扑哧一声笑起来,旋即又因为腹背的疼痛露出痛苦的表情。
看着此刻还有些不清醒的柏灵,韦十四觉得有几分好笑,又有些担心。
“闭上眼睛,不要再说话了。”韦十四催促道,“养好了精神,我们再聊。”
“你的……手。”
柏灵望着韦十四的左手,方才她还没有发现,这会儿却看见他左手的虎口乃至整个手掌都包着绷带,看起来像是受伤了的样子。
“我的手没事。”韦十四轻声道,“是和陈书白那个暗卫交手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柏奕已经帮我处理过了。”
“……陈书白。”柏灵喃喃低语,她还是有些不习惯喊兰芷君的本名。
兰芷君的那个暗哨啊……那确实是非常难缠的。
“赢了吗?”柏灵又问。
“嗯。”韦十四点头,“不然怎么能知道你的下落呢。”
说到这里,他有些后怕。
北境的风雪……柏灵差一点就真的成为北境的风雪了,如果他再晚到一步。
柏灵没有再问什么,对于“韦十四能够胜过兰芷君的暗哨”这件事,即便是在梦中,也一样让她感到很满意。
她安安静静地躺着,却始终不愿合眼,一直一直望着眼前的十四,直到眼皮打架,才又一次坠入无意识的渊面。
韦十四则继续打起精神,从地上捡起方才因为打瞌睡而脱手跌落的书册。
他和柏奕这段时间轮流值守,一是要等柏灵醒来,一旦醒来就要督促她像方才那样活动腿脚;二是在盯梢着,一旦柏灵发出了呼噜声,就意味着她的呼吸不够顺畅,需要重新调整她的姿势或者再次唤醒她,以免发生窒息。
看护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漫长。
韦十四望着手里的书册,久久没有翻页,他将书重新合上,再次看向柏灵。
往事如同潮水,一幕幕在他心中涌起。
韦十四垂眸轻叹,发现柏灵的手又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他俯身握起柏灵的左手,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在了上面。
你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快些好起来吧。
……
等到柏灵真正意识到这一切是真的,是在这一天的深夜。
她一整天都不太清醒,在天还亮着的时候,柏灵前后醒来了七八次,但除了最开始的那次还能说上几句话。之后的每一次,她几乎都带着几分似梦非梦的昏沉轻声呓语。
黄昏的时候柏奕醒来,从韦十四那里听说柏灵今日白天已经醒过,他甚至顾不上晚饭,飞奔着跑去了柏灵的床榻边等着。
然而入夜之后,像是故意要惹他伤心似的,柏灵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睡得很沉。
柏奕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守夜守得煎熬极了。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带着某种愿赌服输的哀怨看着柏灵安宁的睡脸,一直絮絮低语,也不管柏灵究竟能不能听到。
第九十七章 相见
从傍晚到现在,柏奕一直在这间屋子里忙里忙外。
先是在通风的地方换炭盆,然后拿湿漉的棉絮团轻轻擦拭柏灵的嘴唇,又将青瓜的切片盖在上面,不时更换。
等到他坐在床边,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再不知该开口和柏灵说什么的时候,他累极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屋子外头开始刮风,呜呜咽咽的,像是旅人在哀嚎。
柏奕换了个姿势,手撑着下巴,望着柏灵伸在被子外面的一截指尖。
“你怎么就是不肯睁开眼睛看看我?”柏奕喃喃道,“十四在的时候,你都醒了那么多次……”
他抬眸看了一眼柏灵——柏灵还是闭着眼睛。
柏奕叹了一声,直起腰,两手交叠枕在了自己脑后伸了个懒腰。
“我应该早点和十四说的,但凡你醒了,不管我是醒着睡着,都可以喊人叫我过来。”
又过了一会儿,柏奕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紧簇,“……你是不是怪我啊。”
卧榻上的柏灵微微颦眉,好像梦见了痛苦的事。
这已经不是柏灵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入夜以后,她看起来好像一直在断续地做梦。
柏奕伸手,将大拇指的指腹按在柏灵的眉心,想把这皱起的眉头抚平。
“不难过了。”他轻声道,像是在哄梦中的柏灵,“难过的事情都过去了……”
柏奕还想说些什么,但声音忽然停在了喉中——他看见柏灵睫毛微动,有些徒劳地开口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手腕甚至能感受到柏灵呼出的温热气息。
柏奕的呼吸近乎凝滞,他望着柏灵,看着她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刚刚睁眼的柏灵目光是失焦的,她望着熟悉的床顶帷幔,总觉得这个情景似乎已经见到过许多次了。
等到缓了一会儿,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循声而望,她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影。
屋子里很是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离床榻不远的桌子上放置着。
柏灵一时惊惧,本能地想要往床榻的另一侧缩逃,却听见那人有些焦急地喝止她,让她不要乱动。
这个声音……也很熟悉。
但眼前人,她着实有些认不出是谁了。
在分别的这几年,北境的冰霜和风雪在柏奕身上刻下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原本那个清瘦俊朗的青年医官,如今也已经像当年的陈翊琮一样蓄起了短须。
不过四年的光景,他在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经多了些微的皱褶,而肩膀和手臂也再不似先前一般单薄。
这里的严寒不仅未能摧残他的精神,反而激起了他更加强烈的意志,他要和一切不可知的命运搏斗,和一切压迫在他身上的重负抗争,像是野草和荆棘一样,在这片冬日漫长的北境野蛮生长。
暗淡的灯火里,柏奕静静地坐在那里,反而是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该向柏灵说些什么了。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相望着。
但即便眼前的柏奕近乎脱胎换骨,那双眼睛柏灵始终不会认错——“能够将他全部生活的光明和意义集中起来的,天底下只有一个人。”
她轻声喊出了柏奕的名字,这两个字低得几乎听不见,柏灵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起来,“……是你吗?”
“是啊……是我。”
“你怎么……”柏灵有些匪夷所思地拧起眉心,“你怎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向着柏奕的脸颊探过去。
柏奕上前,主动将自己的脸放在柏灵的手上。
柏奕上唇的胡须很短,只是一层薄薄的胡渣,而下颌的短须则像坚硬干枯的稻草,盘虬着生长着。
“下乡里看病的时候,留着胡子,大家才信你是个有本事的大夫。”柏奕握着柏灵的手,“虽然看着显老,不过蓄须以后,做起事情来就方便多了。”
柏灵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做梦也想像不到柏奕现在的样子,柏奕如今也就二十六七的年纪,但这老成持重的山羊胡一蓄,看起来足足比柏灵大了一轮不止。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柏奕的脸,仿佛一眼看到了他老去以后的样子,又新奇,又欢喜,然后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
“我看到了……你写在墙上……诗。”柏灵轻声道,“木心的……那一首。”
柏奕短暂地迷茫了片刻,而后骤然想了起来。
“大卫?”
柏灵点了点头,她微微垂眸,“当时我……就想立刻……到你身边来。”
柏奕低笑,将柏灵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柏奕,我怕我在做梦……”柏灵望着他,“你是真的,是吗?”
“是啊。”
“但如果……这是梦呢?”
柏奕抓着柏灵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
柏灵沉着嘴角,将手缩回了一些。
她脸上带着玩笑的笑意,眼里的表情却渐渐哀伤起来。
“……梦里,也一样会痛的,”柏灵认真地说道,“我就做过很多……那样的梦。”
“是梦也无妨。”柏奕轻声接道,他将柏灵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这样你睡着,醒着,我就都在了。”
柏灵闭上眼睛,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