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的手指发颤,垂下眼没说话。
他真的忘了很多事了。
“这是在意大利买的。”
“那我们去乌斯怀亚的时候去意大利转机吧?你不是一直想再去佛罗伦萨吗?”
“好。”她喉咙发紧,无法说更多话了。
她转过身抱住他。他的体温还在,他的声音还在,可他的人不知道去哪儿了。她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捧着咖啡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机,开始像往常一样翻看他那串信息。
她习惯每天早上刷一遍,按着他的要求去看三个月前他发了什么,再一条条认真地回复。有时候一天一条,有时候一口气回好几条。
现在想想,大概那几个月,他就已经开始扮演苏熠了吧。通过这些对话,让她形成一个“苏熠喜欢她、但是她不在身边”的记忆。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苏熠这个号慢慢不再有消息,她可能也就当作此人失联,放下了。好好吃药,好好睡觉,每天晒晒太阳,总会清醒过来的。
她盯着某条信息忽然皱起眉,抬眼瞪了他一眼,好好想了想才确定他现在是“苏熠”的身份,刚好拿这条信息出出气。
“什么酒店?”她冷不丁开口,“你为什么会在酒店醒来?”
他一脸懵地凑过来看屏幕,下一秒,居然笑出了声:“哎哟,那是出差啦。”
叶星当然知道他没鬼心思,但不妨碍她继续闹:“哦?”
“我给你看出差记录!”他嘴里嚷着,手一伸就把她整个人抱到腿上坐着。
叶星故意扭过头不看,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我才不看呢,都几个月了。”
“冤枉啊,我如此忠诚!”他压低嗓音在她耳边哄她,“我有没有守身如玉,你还不清楚吗?”
这话说得她都没脾气了。他把他们第一次的记忆都丢了。
接下来的日子,顾谨干脆没再回天文台。他几乎整日围着叶星转,出奇地黏人,在她的雷区上反复横跳。
叶星都快被气笑了。她笔下那个温柔体贴、内敛深情的天文学家,怎么到了顾谨这儿,就成了个惹人烦的家伙?
可转念一想,他的那些招式,都是她曾经用来对付他的。
她猜测,他不是单纯在模仿“苏熠”,而是连她的一些行为也被他内化了。
比如她正整理书稿,他就悄无声息地从后面蹭过来,环住她的腰使劲晃:“你在看什么呀?为什么不看我?”
叶星从前也常这么闹他,可撼动不了他分毫。现在换他来这一套,她都快被晃晕了。
他还学她早年的招式,从她手臂底下钻进怀里,把下巴搁在桌面上,仰着头一会儿盯屏幕一会儿盯她,还很认真地说:“当我看向你的时候,你也要看向我。这才是爱情。”
叶星没有他那么耐心的,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冷冷吐出三个字:“十秒钟。”
他盯着她数了五秒,叹了口气,一边起身一边嘟囔:“行吧,不被爱的人滚了。”
她码字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把头搁在她腿上玩手机,时不时扭动一下。但是他的头真的很重,压得她腿都麻了。
她闭着眼想打个盹,他就捏着她的脸把她眼皮撑开,凑到她脸上看她:“你怎么不喊我一起睡觉?”
“啊!”叶星终于忍不住爆发,差点就要喊出“苏熠才不是这样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叶星一边抓狂,一边也困惑:他以前是怎么忍她的?真的好烦啊!
她只好躲进厕所里,假装便秘,才抽出点空跟沈医生聊天。
【沈医生:你打算怎么办?】
【叶星:先把顾谨送到你那儿吧。】
【沈医生:那你呢?】
【叶星:我在的话,他好不了。】
对话发出去的那一刻,她怔了一下。指尖悬在屏幕上,迟疑了一会儿,她才打下下一句。
【叶星:如果他的治疗需要我,我当然会留下。但我想,我总归得离开他的。】
沈医生回复得比她想象得快:【我周五到小院。其实上次见他时,我就感觉有些不对。只是没想到,你醒了,他沦陷了。】
叶星靠在浴室门背后,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良久没有回话。
霍昕和张璐也知道顾谨和叶星这边的情况了,是杨姐知会她们的。
“你们这段爱情,真是让人叹为观止。”霍昕一边啜着茶,一边摇头感慨。
难得天气晴好,几人坐在小院里晒太阳、吹风。老李拉着顾谨在一旁准备食材,说是要烤串。他俩现在也算病友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叶星看着顾谨的背影,没什么表情,“我是说,知道我把他当成另一个人这件事。”
“你掉浴缸里那天。”张璐答。
她们两个总喜欢把叶星夹在中间。杨姐在一旁烤茶,没有插话。
霍昕忽接着说道:“那天之后,我问顾总,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我看来,你的情况已经很严重,应该直接送医院。而且你们都离婚了,你爱上的这个人其实也不是他,为什么还要为你做这么多,还把自己赔进去?”
张璐接口:“这就是爱呀!你这种冷漠的女人不会懂的。”
霍昕的手绕过叶星的肩膀,摸了摸张璐的头发,接着说:“他说,‘爱是用她需要的方式陪着她。’他还说,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你需要苏熠,所以他就成了苏熠。”
院子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风吹动藤蔓,晚霞落在残破的地砖上,光影斑驳。
过了许久,叶星才喃喃地说:“如果,我不需要苏熠了......他是不是就自由了?”
第45章 黑夜会如期而至
2024年5月27日
【你的续集写得怎么样了?】
2024年8月23日
【会写完的, 会有一个结局的。】
沈医生是在傍晚时分抵达的。顾谨和叶星正在山坡上看日落。
“星星,你为什么喜欢看日落呢?”他看着怀里的叶星。
叶星赖在他身上的时候,总是像没骨头似的, 躺着、靠着。
“你觉得代际创伤该怎么终结?”她没有直接回答。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也可能是忘了。
“没什么,”她随口一转, 抬手指着西南方向,“你看那朵云, 像不像两颗大橘子?”
“是耶,”他眯着眼看, “左边那颗还被咬了一口。”
今天天上好多奇奇怪怪的云,一朵接一朵, 应接不暇。
眼下的顾谨当然不知道代际创伤。她笔下的苏熠, 没有这个问题。如果顾谨成为苏熠能摆脱这些,终结自己的苦难, 那似乎也是一件好事。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她甚至问过杨姐和沈医生, 就让顾谨这样生活下去不行吗?他喜欢这个身份不是吗?老李不也这么过来了。
但老李是人格分裂, 本人还是有清醒的时候。顾谨却不是。他是人格重构,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变了。
现实终究不是小说,他无法永远扮演“苏熠”。哪怕他辞职、改名字,他也要面对“顾谨”这个身份, 身份证、银行账户、过往的履历, 一样都不会放过他。如果他就这么沉浸下去,这些东西就像地雷,出了家门每走一步都可能将他撕碎。
天光渐暗,日落像一场缓慢的谢幕。橘红色的云朵先是褪成羞怯的粉色,继而化作她最钟爱的介于昼与夜之间的蓝。
风从山坡另一侧吹过来, 带着青草的味道。他抚摸着她散在草地上的头发,看着她出神地望向天边的模样。
她自言自语:“我喜欢有终点的事情。太阳会落下,黑夜会平等地降临在每一处角落。”
有时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害怕、焦虑、突然陷入崩溃。那些情绪来得毫无征兆,像是某种来自血液深处的回声。那些呐喊和哭声都不是她的,却长年累月地住在她体内。她像是替某个遥远的祖辈背负她从未被正视过的痛苦。
她的母系家族仿佛世代守着一枚失落的火种,每一代女性传下去的都是滚烫的灰烬。那些未竟的恩怨、未解的执念,在每一个孩子的童年烙上疤痕,终生不愈。
所以她渴望终结,渴望那些注定会抵达边界的事物。日落每天都会发生,宣告这一天结束了,以后的每一天也都可以结束。有一天,她可以在日落的时候说“一切痛苦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