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当年踏入清澜行宫,了解了旧事始末,也并未觉得自己的选择有错。
他经过那漫长的,灵魂如孤岛般的十年,被旧事的梦魇纠缠不得解脱。
没有人会相信,征伐多年开疆拓土的开国皇帝,从不眷恋手中的滔天权柄。
也没有人会理解,一个坐拥天下的人,在一件不值当的小事上优柔寡断,放不下旧都那一场大火,两条人命。
江枕玉早便想好了,身死之后下了地狱,阎罗殿前当堂对峙,一切罪业报偿他一人承担。
然而直到他于垂死之际被应青炀救走,见到少年的第一眼,他此生才第一次悔过。
昏暗的马车里,江枕玉聆听着爱人的心跳声,他抬眸看着那双隐含悲哀的桃花眼,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深入魂灵的疼痛。
“徐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他助我从旧都逃脱,到了北境苟且偷生。”
“我本无逐鹿之心,只不过世道逼着人不得不反。曾有人教导我,读书人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若无此志,活着也没什么趣味。”
“入主旧都,我于清澜行宫见到了当年先太子给兄长留下的书信。”
“先太子囚禁清澜行宫期间,曾短暂抚养过一个婴儿,便是你。”
应青炀放在江枕玉肩上的手掌骤然收紧,他方才哭过,却也只是无声地流泪,所有委屈都顺着喉管咽了下去。
此刻再度开口,声音低沉又喑哑,仿佛被那强行吞下的苦果划伤了喉咙。
“……你觉得那婴儿是我?”
江枕玉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只不过,见到你之后我便总会想,你本不会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也不会在琼州蹉跎这么多年,你本该锦衣玉食,做最无忧无虑的富贵子弟。”
大火将清澜行宫烧成废墟,只有掩埋在石砖深处的信函,给了江枕玉一点窥视旧事的机会。
江枕玉掘地三尺,也再没找到关于那孩子的只言片语。
旧都的火烧得太狠,裴相手段残忍,人和事,都被彻底摧毁,成了落于泥土里的一捧灰烬。
再没有人知道清澜行宫里先太子被囚禁的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枕玉知道,应青炀的消失亦是那场大火、那次灭应行动的一环,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现在,我竟也能与兄长共情。”江枕玉忽地轻笑,“他偏执地相信只要谋划好一切,便能带应九霄脱离苦海,所有不利于未来天子的人或事,都要早早铲除干净。”
如果将心比心,将他与应青炀放在相同的位置上,江枕玉或许会做出完全相同、甚至变本加厉的事来。
裴相只是做了几年的奸臣,江枕玉却已经被帝王冠冕奴役了这么多年,他自然有更冷漠绝情的办法,为他的爱侣扫清一切障碍。
应青炀的神色稍显缓和,他轻轻抿唇,道:“应九霄被囚禁之前没有婚配,若我是当年那个孩子,我的出身或许不光彩,我会是那位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一生难以抹除的耻辱。”
“是,兄长眼高于顶,他看不上许多人,包括……你我。”江枕玉宛如叹息一般感慨道。
“我本就不该活。”
“哈。”应青炀忽地冷笑一声,他捧住江枕玉的脸颊,让试图回避视线的男人再度与他对视,少年人的眼底写满执拗和笃定,散去的泪花成了此刻缀在眼中的星子。
“我们都是逆天而行的人,我们都不该活。那又怎么样?我们活着,就不该让已故之人白死。”
琼州的深山里,应青炀一向都是这样做的。
兜兜转转,哪怕天各一方那么多年,他们天性中的某一部分仍旧如此相似,他们做了自以为对的事,也并不为此而后悔。
但他们却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应青炀被向往自由和太平盛世的人格驱使,他把生命中的每一天都装点得热切。
江枕玉却因那悉心打磨出的君子心性文人皮囊,困顿于旧事数年,熬过无数个漫漫长夜。
四目相对之下,两颗心仿佛都随着这番剖白再度靠近。
应青炀再度俯身,在江枕玉唇边印上一吻,动作轻柔爱怜地舔舐那被他啃咬出的伤口,血腥味和蔓延的一丝苦意都随着这番动作被带走。
江枕玉的口中只余下少许甜味。
这仿佛是在用亲密的方式,给予爱人隐秘的鼓励。
“你从来不欠应九霄,也不欠我,更无愧于天下百姓。这就够了。”
江枕玉犹豫着启唇,却半句话也没能说出口,他只是忽地倾身,动作急切地将少年人压到在座位上,低头在应青炀颈侧落下细密的吻。
马车里的温度陡然攀升。
应青炀脊背躺在柔软的绒毯上,还没来得及质问,便被男人堵住了唇舌。
男人试探着在他口中攻城略地,短暂的含吮之后,动作小心地试探着向下。
手指勾掉腰带,衣服领口被缓慢扯开,高挺的鼻梁在他胸口裸露出的皮肤上磨蹭,“阳阳,我想要。”
从前总说着要将第一次留到大婚当夜的男人,就在这个简陋的马车中,毫无预兆地求欢。
江枕玉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现在想要面前这个人彻底属于自己,这样哪怕得知真相之后,应青炀再难过哭得再凄惨,他都不会轻易放对方离开。
“啪”的一声轻响,应青炀拍开了男人放在自己腰侧的手。
少年人神色冷硬,拒绝之意不言而喻。
江枕玉停住了动作,像一尊快要碎裂的石像。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情潮褪去,留下满是伤疤和隐患的底色。
应青炀抬手拥抱住男人,随后一声重重的叹息。
良久,男人嘶哑着声音道:“我们启程回金陵。”
*
马车上的事让两人之间仿佛生出一层隔膜,应青炀单方面的冷淡,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不对劲。
薛尚文原本还想和好友讨论一下结束表演后的感想,被很有眼色的李随之给拦了回去。
最苦不堪言的大概只有陈副将,作为即将成为辰王陪嫁的人,他夹在自家陛下和新任主子之间很难做。
从前自家陛下还会在被扫地出门的夜里偷偷进门,如今只会看着紧闭的房门,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小殿下还得一脸冷意,怒气冲冲地给人煮汤药,以免把人给冻出个好歹来。
也不知道这么折腾到底是在折磨谁。
应青炀冷漠无情的推据,快要让江枕玉丧失所有冷静和理智。
终于在第三天夜里,有些风寒前兆的江枕玉被应青炀按上了床榻。
他们互相撕扯着彼此,身体在交叠,灵魂却始终在远离。
肤浅的情爱浮于表面,味同嚼蜡不过如是。
次日,他们很快启程前往金陵,去挖掘一个埋藏在旧日的真相。
一路上抵死缠绵,目光稍一碰撞就会溅出爱欲的火花。
他们在姑苏游船上相拥,在油纸伞下隔着雨幕亲吻,在昏暗的马车角落褪下衣衫。
但这就像是濒死前的最后一舞,带着情爱衰败之际的颓靡。
江枕玉像是看不见明天的重病之人,每时每刻和爱人保持着肢体接触。
哪怕从来没有一次做到最后,他也能在不间断的接触中,汲取到片刻的温暖。
让他不至于被冻死在六月的江南。
快马加鞭,六天后,马车抵达金陵,直奔西禅寺。
金陵城比姑苏更加热闹,建筑群带着独属于国都的气派和威严,这座在乱世之中偏安一隅的城池,甚至看不出曾经弥漫整片大地的纷飞战火。
金陵的时间是慢的,像是停留在了昔日最美好的时刻,从未变过。
西禅寺在金陵城西,前来拜佛的香客不多,在灭神之策实行多年的大梁,金陵作为国都,连佛教传播都萎靡不振。
西禅寺门可罗雀,应青炀下了马车,便看到高出的牌匾甚至都有些破败,门口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没等江枕玉引路,便抬步往里走,也没有在意江枕玉的拖沓,晚了他一段距离才又跟上。
应青炀踏入寺院内,香烛的气味扑鼻而来,他半点没有想要祭拜的打算,视线扫了下四周,在主殿门口看到了一个扫撒的尼姑。
穿着僧侣服饰的女人循声回头,向应青炀的方向望了过来。
应青炀一瞬间有些讶异。
不为其他,只因这尼姑看起来并不年老,长相艳丽,眼角眉梢还让他看着便觉得眼熟。
应青炀缓缓蹙眉,脑海里几张脸闪过,一一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