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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历史军事 > 无字史记(出版书) > 无字史记(出版书) 第4节
  稍等,我们的结论不要下得太早。
  2018年,中国科学家在黑龙江境内找到了头骨化石,从特征上分析,很可能是海德堡人的头骨。考虑到海德堡人会沿着欧亚大陆广阔的草原带追逐着猎物一路向东,这个发现也许会证明,他们也曾来到过今日中国的境内,只是他们的活动范围太靠北方了,与同时期生活在中华大地的其他直立人没有什么交集。即使曾经有少量海德堡人抵达过黑龙江一带,他们的后代也不太可能扎根那里,并一直繁衍到今天。
  “你的意思是说,海德堡人也不可能是中国人的祖先了?”
  虽然周口店北京人曾经让寻根认祖的我们失望过一次,但这一回,海德堡人也许不会令我们失望,他真的可能是我们的祖先—的祖先!
  要揭示海德堡人与现代人之间的联系,还是要靠分子生物学来帮忙。我们刚刚说到的发现手斧的西班牙遗址里,还出土了海德堡人的腿骨。科学家从腿骨上成功提取到了古老的dna,经过基因破译发现,不出所料,这位海德堡人生活在距今四五十万年前。这是迄今为止通过基因破译的古人类年代数据的最高纪录。
  海德堡人的基因还透露了更重要的信息。通过对海德堡人的线粒体dna和全基因组的破译,科学家发现他们与另外两种古人类—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的关系都比较近。
  现在,我们要来认识一下这两位新来的“古人类同学”了。
  尼安德特人也被称为“洞穴人”,因为最初发现的地点在德国尼安德特河谷的一个洞穴中,洞穴入口比地面高几米,内部大约只有5米长、3米宽,洞顶很高。1856年,采石场的矿工在里面找到了一些人类骨骼,并将其交给了当地的古人类学家。尼安德特人就这样被发现了。在基因研究还没有兴起的时代,人们根据尼安德特人的骨骼特征与现代人的比较,认为他们是现代人的古老祖先。他们身高略矮,但很粗壮,生活在冰河时代的洞穴中。他们的脑容量与现代人相当或者略大于现代人,肤色比较浅淡。这是长期适应高纬度地区生活的结果。此外,他们还有一头红色或金色的顺滑长发。这群古老的洞穴人曾经广布欧洲大陆,甚至远至西亚和西伯利亚地区。
  20世纪90年代,分子生物学家开始检测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并将其与现代人基因进行对比,探寻两者的亲缘关系。当时由于技术还不是很先进,只是比较了线粒体dna上的一些基因。结果发现,尼安德特人大概在距今50万年前与现代人有共同的祖先,他们似乎不是现代人的直接祖先,只是一种主要分布于西亚、欧洲的古老的人种。于是,当时的学者们认为,尼安德特人是人类进化中的一个旁支,他们与现代智人没有交集,在现代智人向欧洲扩张的过程中,于距今3万年前彻底灭绝了。
  随着基因技术的进步,人们对尼安德特人的认识也发生了变化。2010年,分子生物学家检测了一个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组,发现里面的一些基因也同样出现于今天的亚欧人群身上。这说明现代智人必定与尼安德特人发生过杂交。
  我们现代人的体内竟然有洞穴人的基因!这个消息当时轰动了科学界。
  接下来的多次检测,使现代人和尼安德特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清晰起来。在现代人的基因组中,来自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占了1.7%左右。从东南欧发现的尼安德特人骨骼中提取的信息分析,现代智人和尼安德特人杂交的时间大概发生在距今6万年前,这个时间是现代智人走出非洲,刚刚到达欧亚大陆的时候。也就是说,我们的智人祖先与尼安德特人一相遇,就“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真实的情况也可能没这么浪漫,说不定是野蛮的抢亲:要么智人抢了尼安德特人,要么反之。
  现代智人与尼安德特人的杂交并不止发生了一次,在东南欧,距今4万年前至少还发生了一次。正是多次的杂交,使得一部分尼安德特人的基因进入现代智人体内,并一直传递到今天的现代人身体里。
  因此,说尼安德特人是我们的直接祖先,也是有约1.7%的道理的吧。
  丹尼索瓦人是一种更晚发现、更为传奇的古人类。在俄罗斯西伯利亚南部阿尔泰山地区,邻近中国和蒙古的地方有一个丹尼索瓦洞穴,18世纪曾经有个名叫丹尼斯的俄国人在此隐居,洞穴因此得名。
  2008年,俄罗斯考古学家对洞穴进行探测,发现了一块很小的儿童指骨。这块指骨被小心地采集,并送到分子生物学家那里进行基因检测。由于丹尼索瓦洞穴所在地区气候寒冷,dna保存状况良好。指骨上的基因组信息表明,她既不是尼安德特人,也不是现代智人,这是一个新的人种。由于指骨是在丹尼索瓦洞穴发现的,因此这个古老的人类被称为丹尼索瓦人;又由于指骨属于一个小女孩,因此科学家昵称其为“x女孩”。
  x女孩当然有许多丹尼索瓦人同类。2000年,人们在洞穴中又发现了一颗成年男子的上臼齿,其年代与x女孩生活时代接近。
  分子生物学家更为关心的是丹尼索瓦人与现代智人之间的关系。基因对比结果再次令人们震惊不已。生活在距离阿尔泰山万里之遥的太平洋岛屿上的巴布亚新几内亚人、美拉尼西亚人的体内,竟然也携带丹尼索瓦人的基因。在他们的基因组中,大约有4.8%的基因来自丹尼索瓦人。这些太平洋岛屿上的原住民的祖先不仅包括来自非洲的现代智人,而且包括丹尼索瓦人。也就是说,现代智人曾经与丹尼索瓦人杂交,所以后者的一些基因代代相传,延续到了今天的现代人体内。从整个现代人群体看,大概有0.5%的基因来自丹尼索瓦人。
  看来尼安德特人不是现代智人的唯一“情人”。
  x女孩的发现地在西伯利亚,巴布亚新几内亚人和美拉尼西亚人住在太平洋的赤道附近海岛上,从地点上看两边相距万里。我们可以很容易做出推论,丹尼索瓦人及其后裔在亚洲一度分布非常广,其活动范围从西伯利亚到东南亚,跨过大海,一直抵达印度尼西亚、菲律宾甚至其他太平洋岛屿。
  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这两位“新同学”的亮相,让我们知道,当非洲现代智人还没冲出非洲、走向世界的时候,外面的世界至少已经有三种古人类在生活着—各地的直立人、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两位新同学可能都是从非洲走出来到达西亚的海德堡人的后代。在距今约40万年前,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在西亚分道扬镳,前者走向了欧洲大陆,而后者则走向了亚洲内陆。至于现代智人的祖先,那时候还在非洲草原上转悠呢。
  尼安德特人主要在欧亚大陆的西部活动,可能没有抵达今天的中国境内。丹尼索瓦人活跃于欧亚大陆的东部,肯定在中国境内生活过。科学家已经在今天藏族人体内发现了丹尼索瓦人的基因,这种特殊的基因能够让藏族人在高原缺氧的空气环境中轻松地呼吸。
  更为重磅的发现是,中国科学家在中国境内找到了据称是丹尼索瓦人的下颌骨化石。大约40年前,一位佛教僧侣进入甘肃夏河县的一处岩溶洞穴,发现了这件下颌骨化石。那里属于青藏高原,海拔3300米以上,距离阿尔泰山的丹尼索瓦洞穴直线距离大概2200千米。化石上没能保存古dna,幸好保存有降解了的古蛋白质,也能提供人类遗传信息。根据化石上包裹的碳酸盐结核,科学家判断这位古人生活在距今16万年前;根据其遗传信息,科学家判断他与丹尼索瓦人亲缘关系很近,因此断言他可能是丹尼索瓦人。
  如果这真的是丹尼索瓦人,那么古人类学家可能要重新审视中国境内发现的距今十几万年到几万年前的一些古人类遗迹,那些遗迹曾经被归属于直立人,或者被牵强地归属于尼安德特人。说不定,很多那个时期的遗迹是属于丹尼索瓦人的东西。
  以上的发现证明,丹尼索瓦人肯定是我们中国人的祖先之一,至少是部分中国人的祖先之一。
  走出非洲的大幕已经拉开,舞台上的一些配角也已经就位,现在,我们就正式有请主角—非洲现代智人粉墨登场,看看我们的这位直接祖先是如何实现从东非到东亚的漫长旅行的。
  沿着海岸向东飞奔
  目前世界上最早的现代智人化石发现于东非的埃塞俄比亚,生活年代为距今19.5万年前。由于古人类化石保存不易,因此化石虽然是距今近20万年前的,但是其实现代智人出现在地球上的时间可能还要更早一些。从非洲古人类的种类和时间看,现代智人很可能是由留在非洲的那支海德堡人进化而来的。现代智人、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都是海德堡人的“孩子”。
  现代智人在非洲诞生后,大概有10万年的时间,一直待在非洲故乡,“苦练内功”。智人之所以叫“智人”,就是在智慧上要超过身边的其他古人类以及黑猩猩等灵长类动物。人类进化到智人阶段,抽象思维能力迅速发展,语言能力也大大提升,从而给自己带来了很多生存优势。
  比如,他们的石器制作技术更为复杂,而且还能够用兽骨、鹿角、蚌壳、象牙等制作精致的工具,善于利用新材料,发明新技术;他们的“食谱”变得更为宽泛,从狩猎大型动物到挖掘野生根茎,荒野求生轻而易举;他们用火技术更加娴熟,发明了火塘,住所功能分区;他们酝酿出丰富的社会文化与艺术……
  这些智慧与技术,给智人带来了生存优势,也带来了更多的人口,他们的部落规模超过了其他古人类部落,但是他们在发挥集体智慧与力量之前,先要通过大自然给予他们的考验。
  考古学家发现,距今10万年前,就有少量现代智人突破了撒哈拉沙漠地区的阻碍,向北进入西亚的地中海沿岸。在那里,他们似乎与当地原住民—尼安德特人共存了一段时间,有些洞穴时而被他们占据,时而被尼安德特人占据。两种人类的关系如何,我们无从得知。但是最终,当时羽翼未丰的现代智人从地中海沿岸消失了,也许是被尼安德特人“团灭”了,也许是由于自然原因离开了。现代智人的首次走出非洲之旅,很可能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
  当时的地球正处于严寒之中,也就是地球历史上的最后一次大冰期。这次大冰期从距今15万年前开始,导致很多地区平均气温大幅下降,比今天的气温低10c左右;此后气温不断波动,到距今12万年前再次持续变冷,一直延续了长达7万年左右才略有好转。
  大冰期对于欧亚大陆上的古人类是一次巨大的灾难,很多古人类群体就此消失了。不过对非洲大陆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古人类来说,由于地处热带,充足的阳光维持了较高的气温,情况尚可。但是,降水仍然受到冰期的影响,这里出现了持续的大干旱。非洲东部原来的热带雨林和热带草原逐渐变成了沙漠和干草原,只有东非海岸附近由于海洋气候带来湿润气流,干旱并不严重。
  于是,人口越来越多的智人部落向更适合生存的东非海岸聚集,那里除了有自己熟悉的丛林和草原食物外,还有海洋中的食物。古人类学家在东非的厄立特里亚发现了距今十多万年前的大量废弃物,既有被猎获的犀牛和大象的遗骨,也包括很多贝壳,垃圾堆里还混杂着人类制作的各种石器。这些证据表明,现代智人曾在这里长期生活,并开发过海洋食物资源。
  除了漫长的冰期外,某些突如其来的灾难也降临到了现代智人头上。从东非海岸线跨越浩渺的印度洋,在今印度尼西亚境内的苏门答腊岛北部有一个多巴湖,长100千米,宽30千米。它其实是休眠火山多巴火山的火山口,多巴火山历史上至少发生过三次大喷发,而第三次喷发就发生在距今7万多年前。那次多巴火山爆发也是近200万年里地球上最大规模的火山爆发,大量的火山灰尘埃弥漫在大气层里,遮挡了太阳光,地球表面气温骤降,引发了一次全球性的巨大生态灾难。
  科学家评估了这次灾难对当时全球古人类的影响。欧洲的尼安德特人在这次打击中基本上全军覆没,只有少量尼安德特人艰难地在高加索山区延续着种族之火。高加索山区曾经是最早走出非洲的直立人的家园,这次又庇护了尼安德特人,真是一块古人类宝地。生活在东亚的丹尼索瓦人也遭受重创,可能只剩下数百人退守在横断山区。至于老古董—直立人即使没有被之前漫长的大冰期扫除干净,在这次大灾难中也无法幸免于难了。
  东非海岸边的现代智人也遭受了冲击,他们面临着何去何从的生存难题。对现代世界的移民来说,“哪里有面包,哪里就是祖国”。对聚集在东非海岸线的现代智人来说,哪里有食物,哪里就是故乡。
  危机既代表着危难,也代表着机遇。大冰期和火山爆发固然带来了严寒环境,却也让全球海平面下降了许多,估计比今天的海平面下降了100米左右。这意味着把非洲大陆和亚洲大陆分开的红海变得狭窄了。这还意味着大陆和海岛的海岸线向海洋方向推进,亚洲大陆南部的波斯湾、印度坎贝湾、东南亚大小岛屿之间的海峡都变得狭窄了,许多小海峡甚至直接变成了陆地。
  一条从东非海岸一直向东延伸的“海岸高速公路”展现在现代智人的眼前。在距今10万年前那次失败的西亚远征之后,现代智人在距今7万年前开启了第二次走出非洲之旅,这一次,他们能成功吗?
  蒙戈湖位于今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在距今1万年前就已经干涸了。但是,至少在距今2万年前,这里仍然水草丰美。1974年,澳大利亚考古学家在蒙戈湖发现了一件男性古人类化石,经鉴定属于现代智人。经过反复检测,他的生活年代被推到了距今4.5万年前。而且,在发现这件古人类化石的土壤层下面的沉积层中,还发现了一些人工制品,而那些沉积层的年代可以追溯到距今约6万年前。
  这个年代数据震惊了考古学界,这说明蒙戈湖地区在距今6万—4.5万年前就有现代智人居住,这是非洲以外发现的现代智人化石中最古老的一个。考古学家在东南亚加里曼丹岛、新几内亚岛找到的现代智人遗迹,都是距今4万多年前的。
  人们立刻被一个问题难住了:从非洲东海岸到澳大利亚之间找到的现代智人,怎么会比澳大利亚的现代智人还年轻?
  我们知道,澳大利亚大陆四周被海水包围,在几千万年之前这块大陆就不再与其他大陆有陆路相连了,动物群非常古老。所以,在这块大陆发现的古人类,必然是从其他大陆迁移过来的。可是考古学家在东南亚发现的现代智人,最古老的距今也只有4万年,而根据蒙戈湖人类化石分析,显然现代智人在距今约6万年前就到达了澳大利亚大陆。
  难道现代智人从故乡非洲直接坐飞机来到了澳大利亚大陆?这当然是开玩笑,考古学家需要更合理的解释。他们通过研究各地原住民的基因寻找现代智人迁徙的线索。从基因分析看,在距今7万年前现代智人走出非洲的时刻,他们是从非洲的东北部海岸一带出发的。此外,澳大利亚原住民的基因很复杂、很古老,和非洲黑人很接近,这说明他们的确是从非洲迁徙过来的,这些原住民很可能就是蒙戈湖那位古人类男性的后代。
  在非洲和澳大利亚大陆之间的印度南部,考古学家发现,一些原住民的基因和澳大利亚原住民很相似。另外,印度洋安达曼岛上的原住民与非洲的布须曼人、俾格米人有许多共同特征:个子矮小、黑皮肤、浓密的卷发。这是因为安达曼岛相对孤立在海中,并没有受到后续其他部族的侵扰,基因上保留了更古老的状态。
  基因研究还告诉世人,这一支最终到达澳大利亚大陆的现代智人,基本上只分布在印度洋沿岸和澳大利亚,并没有迁徙到大陆深处和太平洋沿岸。根据基因提供的信息,考古学家基本上可以描绘出现代智人走过的沿海路线:从非洲东北海岸出发,经过印度沿海,途经东南亚岛屿,终于到达了澳大利亚大陆,最后在距今3万年前又进入了本书上一章介绍的塔岛技术悲剧发生的岛屿。
  现代智人并没有坐飞机到达澳大利亚,他们是沿着冰河时期的海岸“高速公路”迁徙的,所以沿途的许多现代智人遗址应该就在海岸线—冰河时代的海岸线而非现在的海岸线附近。冰期结束后,地球回暖,海平面大幅上升,淹没了许多沿海地区的古人类遗址,所以考古学家才没能发现那些更古老的遗址。
  那么,这批海岸高速公路上的“暴走族”曾经到过中国吗?
  基因研究的结果是:到过。
  这批“海岸暴走族”的航海能力应该很强。澳大利亚大陆在上亿年前就与其他大陆分离了,大陆上的动物非常古老,在现代智人到达前,澳大利亚大陆上连灵长类动物都没有,当然也就不曾有过任何古人类。直立人之一的爪哇人曾经居住在距离澳大利亚大陆只有100千米的北方岛屿上,却只能望洋兴叹。即使在冰期海平面下降的条件下,从东南亚的岛屿跨海到达澳大利亚大陆,仍然要穿越惊涛骇浪,没有先进的航海工具和优秀的航海技术,是不可能做到的。
  优秀的航海能力让“海岸暴走族”在抵达东南亚后,不仅向南到达了澳大利亚大陆,而且继续沿着海岸线向北挺进,而东南亚的北面,就是今天的中国。时间可能非常早,距今约5万年前,中国的海岸线就出现了现代智人的身影。令人遗憾的是,那时候的海岸线如今已经被海水覆盖了。
  这批现代智人顺着中国东南部海岸一路向北,甚至抵达了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在今东北亚和蒙古等地的现代人中,高达50%的人拥有“海岸暴走族”的基因。这说明他们不仅喜欢在海岸线冲浪,而且曾经深入内陆地区,所以中国东北地区也是这批现代智人的途经之地。
  也许是过于痴迷于海岸生活,不善于在内陆谋生,也许是大冰期控制的大陆内部过于寒冷,不适合当时的人类生存,这批现代智人留到今天的后代并不多。现代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来自另一批走出非洲的现代智人。
  3万年前的猎人祖先
  在距今5万年前,又一批非洲现代智人迈出了远行的脚步,他们踏着距今10万年前那批壮烈先辈的足迹,再次勇敢地跨过撒哈拉沙漠,朝北走向了西亚地中海沿岸。
  人类史前历史掀开了新的篇章。
  与早自己2万年出发的“海岸暴走族”不同,这批现代智人更擅长狩猎,比自己的祖先海德堡人更加优秀,我们可以称呼他们为“草原狩猎族”。考古学家发现,在距今6万—5万年前,远古人类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人造投射装置—轻型标枪和弓箭。这种远距离猎杀动物的武器提高了狩猎的效率,并降低了人类与猛兽直接搏斗导致的死亡率,这样,人口的增长率大大提高,出现了一次人口膨胀。可能也正是手握尖利的木制标枪与弓箭,使得这批走出非洲的现代智人“不屑于”沿着海岸线旅行,而是热衷于追逐大型动物走向西亚。
  凭借新发明出来的弓箭,“草原狩猎族”发现欧亚草原带简直是人间天堂。绵延万里的欧亚草原带就是他们的“草原高速公路”,沿着草原带,他们迅速进入当时水草丰美、野兽成群的中亚地区。卓越的狩猎能力让他们能在仍然寒冷的大陆内部生存并壮大。然后,实力强大的“草原狩猎族”以中亚为基地,继续向四周扩散。
  其中一支南下进入印度次大陆,当他们抵达印度海岸附近时,遇到了比自己早1万多年来到印度的“海岸暴走族”。即使经过了1万多年,“海岸暴走族”仍然人丁单薄,根本不是凶悍的“草原狩猎族”的对手。基因研究表明,“海岸暴走族”的女性融入了“草原狩猎族”的人群之中,而男性基本上都断绝了后裔。
  难道“草原狩猎族”杀死了“海岸暴走族”的男人,抢走了“海岸暴走族”的女人?
  这种可能性很大,远古不同人群之间的融合过程没有今日世界的人权、法律的束缚,当时流行的是“丛林法则”,这种杀死男人、抢走女人的事件,我们还会在接下来的人类历史中频频遇到。
  “草原狩猎族”中的另一支沿着草原带一路向东,越过了长期隔绝东亚和中亚的天山、阿尔泰山等山系,进入蒙古和中国北方。从基因比例上看,东亚人群中有一半以上的现代人体内都有“草原狩猎族”的独特基因。他们抵达中国北方的时间可能在距今3.5万—3万年前。
  在长达百万年的时间里,中华大地一直“门庭冷落车马稀”,除了在本地艰难挣扎的少量直立人部落,没有什么人气,几乎不见“来客”。在距今5万—3万年前,中华大地突然间变得热闹起来。这个时期,至少有两批现代智人—“海岸暴走族”“草原狩猎族”分别来到东亚,这里可能还存在着少量直立人和丹尼索瓦人,如果后面这两类人没被大冰期或现代智人消灭的话。
  现代智人能够冲破地理阻隔,频频进入中华大地,一方面是由于自身更有智慧、技术能力更强,另一方面是由于“天时”配合,他们抓住了气候的有利时机。
  中国的古气候透露了相关信息。对黄土高原沉积的古土壤里化学元素的分析结果表明,距今9万—6万年前气候寒冷,这段时期估计全球都处于寒冷时期,也正是在这个时期,现代智人抓住海平面下降的机会,沿着海岸线走出非洲,“海岸暴走族”展开了一轮大扩张。距今6万—2.5万年前,黄土高原处于相对温暖的时期,对应着现代智人向欧亚大陆迁移,“草原狩猎族”大扩张。距今2.5万—1.4万年前,黄土高原又变得异常寒冷。
  另外,中国内蒙古西部曾经有一个很大的湖泊,叫作居延海。唐代诗人王维曾经写过一首《使至塞上》,诗云:“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这里的“居延”就是指居延海。这首诗接下来的一句就更有名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说明唐代时居延海还存在,但是周边已经是大漠风光了。科学家从这个古湖泊的沉积物中的化学元素分析,湖水在距今3.7万—3.4万年前、距今3.1万年前左右、距今2.8万—2.6万年前的时段水位高,说明当时气候温暖湿润;在距今1.9万—1.4万年前的时段水位低,对应气候干旱(可能还有寒冷)。距今3.7万—3.4万年前这个温暖的“窗口期”,正是“草原暴走族”越过天山、阿尔泰山东进的时段。
  如果对照古气候变化与现代智人扩张,我们就可以看出,现代智人在东亚的迁徙有一个“跷跷板效应”:当全球气候寒冷时,内陆冰天雪地,不适合人群居住和迁徙,而沿海海平面下降,适合人群生活和迁徙,于是南方的“海岸暴走族”及其后裔相对扩张;当全球气候温暖时,内陆春暖花开,适合人群居住和迁徙,沿海海平面上升,给沿海居住的人群带来麻烦,于是北方的“草原狩猎族”及其后裔相对扩张。
  这个跷跷板效应能够让我们发现几万年以来现代智人在中华大地上的迁移线索,理解不同时段中国古人类的面貌。现在,让我们回到北京周口店,去亲密接触一下几万年前的现代智人祖先们。
  “等等,你不是说周口店北京人并不是我们的祖先,他们在距今20多万年前就离开那里了吗?”
  当然,距今几万年前,周口店已经没有了北京人,但是由于现代智人的扩张,他们也看上了龙骨山这块风水宝地,那里重新兴盛起来。
  2001年,考古工作者在距离周口店北京人遗址6千米处的田园洞发现了包括下颌骨和部分肢骨在内的古人类骨骼和丰富的哺乳动物骨骼,这一古人类被称为“田园洞人”,几年后科学家根据骨骼内的化学同位素,确定田园洞人生活的年代在距今4.2万—3.85万年前。此后的基因检测表明,田园洞人属于现代智人,携带了极少量的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基因。
  从生活时代看,田园洞人很可能是“海岸暴走族”沿着海岸北上后的后裔。虽然今天的周口店距离渤海海边有170多千米,但在几万年前,渤海湾的海岸线在今天津市的武清到静海一线,当时周口店距离海边只有100千米左右,从龙骨山向东南到达海岸边,基本上是一马平川,此后的海退以及河流沉积把海岸线向海洋方向推进了一大段。当年的“海岸暴走族”的后裔从海边到达周口店并不太难。
  另一个可以间接支持田园洞人是“海岸暴走族”后裔的证据,来自南美洲丛林中的现代亚马孙人。基因对比发现,在美洲原住民各个人群中,只有亚马孙人与田园洞人的遗传关系最近。这意味着现代亚马孙人的古人类祖先可能与田园洞人关系密切。由于美洲人群都是从亚洲迁移过去的,如果只有田园洞人这一支现代智人迁入美洲,那么现代美洲所有原住民人群都应该与田园洞人的遗传关系密切。可实际情况是,只有远在南半球南美洲的亚马孙人与田园洞人遗传关系很近,很大可能说明与田园洞人亲缘关系很近的一支现代智人很早迁入美洲,后来又有其他现代智人进入美洲。考虑到“海岸暴走族”出色的航海能力,很早就扩张到东北亚地区,亚马孙人的祖先可能要追溯到“海岸暴走族”,因此田园洞人可能也是“海岸暴走族”的后裔。关于美洲人群的起源与扩张,本书将在后文详述。
  基因研究还揭示,田园洞人可能并不是现代中国人的直接祖先,可能没有后代存活到今天。田园洞人最终断子绝孙了,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
  似乎是要安慰我们寻根问祖频频受挫的心灵,龙骨山上的另一种古人类在田园洞人之后崛起于山顶的洞穴中,他们就是大名鼎鼎的山顶洞人。早在1933年,山顶的钟乳石山洞中就出土了古人类骨骼。也正是因为被发现得很早,山顶洞人的头骨原件和一些骨骼标本遭遇了和周口店北京人一样的命运,在战火中遗失了。
  山顶洞人显然是心灵手巧的一类人,他们有大量的装饰品,穿孔的兽牙、海蚶壳、小石珠、小石坠、鱼眼上骨和刻沟骨管等。山顶洞人的骨器和装饰品制作得十分精美,他们已经掌握了钻孔技术﹐不仅会一面直钻﹐而且还能两面对钻。
  山顶洞人的居住环境分成了几个洞室,科学家对里面的动物残骸进行了同位素测年,发现洞穴的上室和下室动物的生活年代分别是距今2.9万—2.4万前和距今3.4万—3.3万年前。由于这些动物应该是被山顶洞人猎杀的,因此这个时间也等同于山顶洞人的生活年代。
  从山顶洞人的时段看,他们刚好生活在冰河时代相对温暖的日子里。由于科学家没能获得山顶洞人的遗传信息,因此无法通过分子生物学判断他们的祖先是谁、是否有后代存活到了今天。不过,他们有卓越的穿孔技术和骨针工具,这很可能是延续自“草原狩猎族”的东西,后者用骨针来缝制兽皮衣服。再考虑到山顶洞人的生活时代刚好在“草原狩猎族”东进之后,所以他们是“草原狩猎族”后裔的可能性很大,他们与比自己早1万多年来到周口店的田园洞人并不是一类现代智人。只是不知道两批智人是否曾经在龙骨山相遇。
  “城头变幻大王旗”,龙骨山上古人类的更替,集中反映了几万年以来中华大地上古人类格局的风云变幻。在气候变迁这个幕后导演的指挥下,在自身人群生存压力的驱动下,不同人群在中华大地上南来北往,为了梦中的明天而持续奋斗(见表2–1)。
  表2-1 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古人类
  南下北上,走遍中国
  从拥有的石器的种类看,以山顶洞人为代表的这批现代智人在当时的中华大地上广泛分布,至少从华北地区北部向南到黄河流域,都有类似技术和文化的古人类活动。我们今天所称的中原地区,是当时他们重要的活动区域,不同部落分布在平原的河谷地带,在水源和食物条件适合的地方安营扎寨,形成了较长时间居留的营地,并围绕自己的营地,在周边形成放射状的临时活动点,从事狩猎、采集,选取合适的石料加工石器。
  有趣的是,考古学家在郑州南部发现了距今3万年前的古人类遗址,这批古人类远距离搬运来紫红色石英砂岩,专门垒砌成石堆基座,在上面摆放巨大的古棱齿象头,这种大象成年体重都在10吨以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对巨兽的恐惧或崇拜,还是通过仪式祈求狩猎丰收?
  我们不得而知。这种类似于祭祀的活动,表明了当时的古人类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
  山顶洞人的快乐时光大概持续了几千年到上万年,从距今约2.5万年前开始,全球进入了非常寒冷的时期,也就是“末次冰期盛冰期”。
  科学家根据碳十四同位素信息,确定盛冰期的具体时限在距今2.65万—1.9万年,当时全球陆地约有1/4长年被冰雪覆盖,而今天全球陆地则只有1/10长年被冰雪覆盖。由于大量的地表水冻结成固态的冰,全球海平面比现在低100米甚至更多。从气温上看,盛冰期全球平均气温比现在低5~10c,在中高纬度地区甚至可能比现在低20c;在赤道地区,平均气温可能只比今天低2~3c,影响不大。酷寒的气候持续了7500年,直到距今1.9万年前,北半球大部分冰川才开始融化、退缩,盛冰期结束。
  盛冰期中,中华大地也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距今2.7万—1.8万年前,陕西秦岭地区出现了云杉、冷杉林。这些树木生长在海拔近3000米、年平均气温2.5~5.7c的环境中,而今天秦岭一带年平均气温在13c,两相比较,距今约2万年前,秦岭地区气温比现在低7~10c。估计山顶洞人活动的华北地区也比今天低10c左右。由于气候变冷变干,生态环境恶劣,植物类型发生变化,乔木和木本植物减少,草本植物增加,其中的禾本科植物明显增加,而浆果类植物减少,人们的采集活动变得艰难起来。
  盛冰期的到来,使得古人类的生存方式有了很大改变,反映在他们所使用的石器上,石叶、细石叶工具成为主流,这是适应干冷环境、频繁迁移、专业化的狩猎人群所使用的工具。在这段最寒冷的时光中,即使山顶洞人的后裔还活着,他们也应该不会继续在华北北部的龙骨山居住,他们可能向南迁徙了。说不定当时也有很多原本生活在欧亚草原带的“草原狩猎族”的后裔,为了躲避严寒向南迁徙而来,进入中华大地,生活在中原地区甚至更加靠南的区域。南方毕竟要暖和一点儿,食物稍微丰富一点儿。他们就如同中国历史上那些草原游牧部落一样,在气候变冷的时候频频南下,只不过他们的时代早了2万年,他们也还没有学会骑马,只能依靠步行。他们的南迁可能也不像后来的游牧部落南下那样战火纷飞,因为距今2万年前的寒冷时期,大地上本来也没有多少人群了。
  总之,在盛冰期的时代,很可能发生过古人类从中国北方地区南下的迁徙事件。这是一段古老祖先群体的萎缩期,尤其是对古老的北方人群来说。
  那么,在山顶洞人以及之后的盛冰期这段时光中,中国的南方地区是什么景象呢?
  就在山顶洞人及其伙伴于距今3万年前在中国北方扩张之时,中国南方也并不平静。
  我们知道,东南亚地区很早就有“海岸暴走族”生活,他们的后裔在那里养精蓄锐;从中亚进入南亚的“草原狩猎族”,也在四处扩张,他们的后裔进入东南亚地区,使得东南亚地区有着各种类型的人群,或者按照分子生物学家的说法,那里生活着各种基因型的人群。
  借助温暖的气候,这些人群纷纷开始“北伐”,涌入中国南方地区。他们进入中国的路线可能有两条:一条就是通过“海岸高速路”,从华南地区深入内陆;另一条可能是从东南亚腹地顺着河流北上,进入今天的云南地区。分子生物学家发现,缅甸的现代人群中有很多古老的基因型,这些基因型也出现在中国西南地区的现代人群中,这说明两个地区有人群的交流。通过分析基因,学者们大概可以判断,在距今2.5万年前或更近的时段,有古老人群从缅甸向北迁入中国境内。
  分子生物学家通过综合各地现代人群的y染色体和线粒体dna的数据,从父系遗传和母系遗传两条线索追溯现代智人在中华大地的扩张情况。他们发现,一部分y染色体的基因型与一部分线粒体dna的基因型的分布十分相似,而另一部分y染色体的基因型与另一部分线粒体dna的基因型的分布十分相似,可以分别用组合1和组合2来代表这两个基因型人群,其中组合1在北方现代人群中比例很高,组合2在南方现代人群中比例很高。而且,由于两种组合有大致相等的基因多样性,因此可以判断,分别携带这两种组合的古老人群基本上同时进入中国境内。
  令人惊讶的是,这两种组合的人群并不是分别从北方和南方进入中国境内的。分子生物学家发现,他们都是从南方进入中国,然后逐渐向北扩张的。只是组合2在南方地区扩张得比较早,因此很多南方现代人群中拥有这种基因型组合。组合1进入中国境内,在迁徙到北方地区后才开始大肆扩张,因此很多北方现代人群中拥有这种基因型组合。
  真正来自蒙古高原、西伯利亚地区的基因型,也就是从欧亚草原带南下的古老人群的基因,在今天的现代人群中所占比例很小。那些在盛冰期南下中原的古老北方人群,那些山顶洞人的伙伴,他们的命运可能不容乐观。
  让我们猜测一下熬到了距今1.9万年前盛冰期结束后,中华大地上的古老人群的迁徙情况吧。
  在盛冰期的打击下,北方古老人群损失惨重,这不仅意味着他们的人口和部落数量大幅减少,还意味着他们丧失了很多特有的基因型。就像在地球历史上的很多次生物大灭绝事件一样,盛冰期也会造成许多古老人群的灭绝。盛冰期时南方古老人群受到的打击较小,他们的人口、部落以及基因型的多样性远比北方更多。当盛冰期结束,一个相对温暖的时期来临时,人丁兴旺的南方古老人群纷纷开始“北伐”,向正在回暖的中原地区甚至更北方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