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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都市言情 > 共生兽 > 共生兽 第2节
  那天晚上,我确实在酒店,只不过是和女友在一起。我想妻子知道女友的存在,但她是个有脑子的女人,可以装作不知道。而朋友和我、和妻子都是大学同学,我自家的事并不想让外人知晓,尤其不该以这种难堪的方式被迫暴露。
  旁边的年轻警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我的发言。
  “有人可以证实吗。”朋友又问。
  我皱起眉,然后低下头,故意沉重地换了一口气,显示出愠怒又隐忍的模样。
  朋友也有些尴尬。我们二十年交情,互相帮过忙、欠过情,他还两次跟我借过钱,如今坐在审讯室,他是警察,我是嫌疑人,虽然我们彼此都知道这是必要流程,但人情上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我要的就是这一点点过意不去。
  “老陈,不好意思,我也替你难受,但咱们就是这么办案的,我……”
  我摆着手打断他道:“你放心,我完全理解。家里突然出这么个事,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跟我妈说。”我低着头,再次换气,声音微微发颤,“情绪难免有点问题,你别介意。”
  “要不咱们歇一歇。”
  “不用,赶紧录完吧。”我抹了一把脸,看向了旁边的小警察。
  朋友扭头道:“你去,给他倒杯茶。”
  小警察出去后,我看着朋友的眼睛,非常诚挚地说:“我那天跟朋友打牌,打的是有点大,但我们纯粹就是玩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如果去求证,我这关系基本就完了。能不能……你跟酒店调个监控,能证明我那天晚上都在酒店,天亮了才离开,有我的不在场证明就行了。”
  我警惕性一向很高,开房登记的只有我一个人,女友和我既不是一个时间去的,也不是一个时间走的,只要不深究,这件事就能瞒过去。
  朋友盯着我的眼睛,他的瞳眸又深又黑,像是两汪不见光的泉水,记得当年在警校,这小子长了一张娃娃脸,鹿一样的大眼仁,是学校里出名的帅哥,二十年岁月磋磨,半耷拉的眼皮子底下,是一个资深刑警队长仿佛能穿透一切的锋锐目光。绝大多数人,坐在审讯室,看到警徽,再被这样的眼睛盯着,心防就足够崩塌了,有几个敢撒谎的。
  但我很擅长撒谎,我可以在任何时候的任何场合对任何人撒谎。
  况且,严格来说我的话不算谎言,那天晚上我确实和我女友在酒店打牌了,模糊事件、避重就轻、转移焦点,我只是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因此我眼神坚定,心率平稳,甚至敢上测谎仪。
  朋友点点头:“可以。”
  我松了口气:“兄弟,谢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弟弟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18号,我妈过生日,我们在福寿楼开了个包厢吃饭,之后这一月都没见面。”
  “有联系吗?”
  “有。”我尽量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以免出现提到他时生理性的厌烦,“我忘了哪天了,得翻翻手机,他喝多了,给我打电话,说自己新交了女朋友,要结婚,让我给他解决房子。”
  “女朋友?”朋友记了下来,“你看看手机,是哪天。”
  我翻了下通话记录:“4号晚上10点半。”
  “这个女朋友,你有更多信息吗?”
  “没有,谁知道他嫖的哪个鸡,不是第一次了,没人当回事,他就是找各种借口跟我要钱罢了。”
  “好。你弟弟都跟哪些人有经济纠纷,哪些人有矛盾,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任何细节都不要漏。”
  我深吸一口气:“他欠过一个姓吴的三万块赌债……”
  我循着记忆的脉络,尽力寻找有用的线索。有捅死他的动机的人着实不少,有好几次我都想弄死他,七刀,草率的抛尸,极可能是没有预谋的激情犯罪,那么范围还能再扩大点儿。
  我足足说了一个小时,连以前在老家和他打过架的隔壁邻居都提了。
  说完之后,我喝了一大杯水,搓了搓发木的腮帮子,沉声道:“老刘,这案子就靠你了,我弟弟是个混蛋,但我得给老太太一个交代。”
  “你放心,我们一定全力以赴,我跟很多受害人家属都说过这句话,没有一句是空的,尤其是对你。”
  朋友看着我的眼神十分坚毅,但丝毫不能平复我心中的糟乱,毕竟抓到了凶手,人死也不能复活,我他妈要怎么跟老太太开这个口?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的头愈发胀痛,好像昨晚的酒浩浩荡荡地反扑了回来。
  我在吃治疗失眠的药,是不该喝酒的,我也确实比以前少喝了很多,但应酬的时候真是没办法。因为焦虑而失眠,吃药让我的记忆力下降,睡着了也时常躁动多梦,喝酒能让我睡着,但会和药物一起谋杀我更多脑细胞,给我一个头疼烦躁的白天,工作效率下降,更加焦虑,这简直是一个无解的死亡闭环。我就像一个被困在山洞里的人,面对着眼前的几条岔路,我知道大概率它们都不是活路,但总得拣一条走,最后殊途同归。
  回到家,妻子正在整理刚洗干净的女儿的衣服,她很惊讶:“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用食指硬邦邦的关节发狠地顶太阳穴,头疼缓解不了,但可以转移。
  “老公,你怎么了?”妻子一定是被我的脸色吓到了,给我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她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老三死了。”我咬字清晰得堪比ai。
  妻子愣了几秒,她那懵了的样子一定和我在医院听到这消息时如出一辙。
  “死了,被人捅死的,捅了七刀。”
  妻子捂住了嘴,惊恐地说:“怎么……谁干的,老三他……”
  “谁知道他惹了多少人。”我恶狠狠地说,“我现在怎么跟我妈说。”
  妻子以手捂着胸口,吞吐几次调整着呼吸。
  在长达五分钟的时间里,我们俩沉默以对。
  “要不,先别告诉妈。”妻子轻声说,“妈最近血压有点高。老三消失几个月去躲债都是很常见的事儿,等妈身体好点再说?”
  我沉重地垂首:“我也是这么想的,起码,先抓到凶手。”
  “有什么线索吗?”
  “现在还没有,我刚录了口供。”我看向妻子,“最近老三联系过你没有。”
  “他前几天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什么……说你答应给他钱,让我催你。”
  “放他妈屁。”我道,“几号打的?”
  妻子拿出手机给我看,同样是4号,但通话时间比打给我的那通早了一个多小时。
  “他当时喝酒了吗?”
  妻子回忆了一下:“喝了,但应该不多。”
  “都说什么了。”
  “他说你亲口答应给他钱,让他能开个铺面,带他一起做生意,他还要和女朋友结婚什么的。”妻子皱起眉,“他嘴里没几句靠谱的,我也没仔细听。”
  “他也和我说了,警察现在在找这个所谓的‘女朋友’。”
  “他还……”妻子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疑惑中夹杂些厌恶。
  “怎么。”
  “提到什么……‘二哥’,说是他二哥要给他钱。”妻子回避我的目光,快速说完,好像这句话是飞到手上的苍蝇,急于甩脱。
  我的表情僵了一下,胡乱骂了一句:“他神经病,喝酒喝得脑子都成渣了。”我也同样不想去看妻子的脸,我起身往卧室走去:“我头疼,去躺一会儿。”
  妻子低头继续整理衣服。
  “二哥”这个“人”,算是我们婚姻中的一个标的物,在此之前的漫漫十年,我们像绝大多数中年夫妇一样,被漫长光阴和生活琐碎消磨得毫无激情,相看无趣,但因为利益绑定而过着不咸不淡、不好不坏的生活。之后我们撕下了隐忍和伪装,令蓄积已久的情绪从一个破绽里泄漏了出来,其实这是个意外,是一次冲动,但也是我长久的不满被反复压抑,最后内压过高导致爆炸的一个必然结果。
  事后再想补救为时过晚——已经彻底扩散了。
  第三章
  弟弟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外人,家门不幸,他死得丢人,说出去我更丢人。
  但我常给朋友发微信询问进展。警方正在对他近半年接触过的人逐一排查,已经带回了几个有嫌疑的去录口供。
  朋友也给了我详细的尸检结果,最致命的一刀扎在腹部主动脉上,失血量不会低于1000ml,这种大出血没有得到急救的话,几分钟人就没了。这七刀捅的很杂乱,深浅不一,最后两刀入刀较浅且有偏斜,应该是累了,可以判断凶手行凶时情绪很激动,从下刀位置和血液喷溅在衣物上的痕迹判断,弟弟被杀时是坐着的,因此难以判断凶手的身高。
  朋友初步判断,凶手很可能是弟弟的熟人,甚至俩人可能是一起喝的酒,弟弟对凶手既无防备,也因为酒精无力反抗,凶手与弟弟早有矛盾,那天醉酒之后也许发生口角,矛盾升级,激情杀人,种种迹象都显示凶手并无预谋,尤其是那草率的、容易被发现的抛尸地,足以说明凶手当时的内心有多么慌乱。
  这与我的判断完全一致。捅人是非常累的,腹部有脂肪有肌肉有肋骨,造成这样的伤害并不简单,多半是含恨带怨,才会一刀接着一刀地去解恨。
  朋友正从三个方向着重调查,一是盘查社会关系,二是调查通讯记录和经济往来,三是寻找案发地点和运尸载具。可以看出他对这个案子非常上心。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依旧没有决定性的进展,我对快速破案不再抱希望。
  而我的失眠和多梦又严重了些,甚至几次梦到弟弟,在梦里,他满身是血,形容可怖,就像他活着的时候那样对我纠缠不休,好像我活该要对他的人生负责。
  几次从噩梦中醒来,我都恍若隔世。令我痛恨的是,他死了,我心中的厌恶和愤懑却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从小到大,因为母亲的偏爱,我事事忍他、让他,我冷眼旁观着母亲把他宠成一个窝囊废,看着他好吃懒做,不学无术,逐渐沾染各种恶习。我以为养废了他就是对他、对母亲最大的惩罚,没想到这个废物最后成了我的负担。
  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他哥哥?!
  不过,每当亲戚拿我们比较时,每当母亲因为他闯的祸伤心痛苦时,却也别有一番报复的快感。这么多年都是我养着他,无论是出于亲情、出于伦理、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我养着他,一边咒他早点死,一边养着他。
  可是他已经死透了,为什么我还是不能解脱?!
  昨夜我又梦到了他,他的面目越来越模糊,我在梦里已经不认识他,只知道他是个会吸我血的鬼,于是我不停地逃、不停地逃,拼了命要摆脱他。
  醒来后,一整个白天都在头疼和郁卒中度过。
  我实在烦闷,下了班,便让司机送我去找女友。
  她住在我给她租的高级公寓里,离我的事务所不远。这公寓原本交付的装修风格是法式,硬是被她塞进了许多所谓北欧风的软装,显得不伦不类,不过我当这里是酒店,碍不到我的眼。
  女友是舞蹈学院的学生,今年才二十岁,年轻,貌美,乖巧,来自四五线小城,养这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省钱又省心。
  这段时间因为弟弟出事,我很少联系她,她略有些小情绪,但在看到我给她新买的手机后,立刻又笑逐颜开。
  女友精心做了一桌我爱吃的饭菜,饭后又陪我看球赛。她心思细腻,看出我情绪低落,便黏在我怀里撒娇、逗我开心,像个无害的小宠物。
  没有人不喜欢被讨好,哪怕是收费的——我觉得这是好事,对于一个律师来说,免费的馈赠我首先怀疑是陷阱。
  但我想她同时也是喜欢我、崇拜我的,我有学识、有事业、有钱,又没有发福。
  趁女友去洗澡,我偷偷吃了颗药,这几年越来越力不从心了,到我这个年纪的兄弟,大多状况都不怎么样,只是谁也不会率先承认,一聊起来还在吹牛逼。
  我想一个男人最大的豁达,就是敢大方承认自己不行了,那一刻人就会卸下欲望的枷锁,摆脱基因的裹挟,轻装通向生命的更高境界。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吃了药竟也没反应。医生说过,我治疗失眠的药物不会影响性功能——失眠症本身才影响。
  看着眼前香软白嫩的年轻女孩儿,我急出了汗,不是因为能看不能碰,而是怕被她发现。
  幸好,幸好女友今天也没有那个兴致,她趴在我怀里,用手指抚弄我腹部的一道疤。
  那是个陈年旧疤,陈到什么程度呢——跟我一个岁数。
  “这得多少年,疤才会这么细这么淡啊。”她说。
  “我小的时候,你想想多少年了。”我温柔地抚着她柔顺的长发。
  女友顿了顿:“如果刨腹产的话,差不多也是这个位置吧。”
  “嗯。”我还在因为吃药也不管用这个事实而担惊受怕,没在意她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