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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都市言情 > 共生兽 > 共生兽 第3节
  “听说顺产特别特别疼,我想刨腹产,但是刨腹产会留疤……”
  “……嗯?”
  女友坐了起来,半忐忑半期许地望着我,她深吸一口气:“老公,我有宝宝了。”
  我脑袋一阵发热。
  不等我开口,她又说:“是个男孩儿,我找人测了dna了。”
  我推开她,瞪着眼睛看她。
  她被我的反应吓到了,更加紧张,用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楚楚可怜地望着我,小声嗫嚅着:“你不是一直想要儿子吗。”
  我冷静下来,此刻的心情实在是五味俱全,难以形容,我问道:“真的吗?”
  “真的,才刚查出来。”女友的眼睛微微泛红,音调发颤,“你不高兴吗,你不想要吗。”
  我把她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说:“不是,我只是太惊讶了,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你别着急,让我想想好吗。”
  不管怎么样,先安抚住她。
  女友小声啜泣:“老公,我很想和你有个宝宝。”
  “乖,你让我冷静一下。”我安慰了她一会儿,便借口去抽烟,躲进了浴室。
  我洗了把脸,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眼神一片茫然,视线顺着赤裸的上身下移,落在了那道又白又细的疤上。
  但凡见过这道疤并问过的人,会得到我统一的答案——小时候做的手术。
  确实是手术,确实在差不多刨腹产的位置,因为这就是一场刨腹产手术留下的疤,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
  我“生”下过一个“人”,我的双胞胎弟弟。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孪生弟弟,大人告诉我,他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他有名字,他有坟墓,他还进了族谱。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直到母亲告诉我,这个弟弟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那其实是一个寄生胎,医学上叫做“遗漏孪生症”,发病率只有五十万分之一。
  在我还不足月的时候,就做了一场险些要我命的手术,从我肚子里取出了那个已经稍微成型,有头颅、躯干和四肢的死胎。
  这件事我是前几年知道的,契机是我弟弟欠了二十万的高利贷——在我已经多次给他还债之后。我气疯了,打得他满脸是血,我当着母亲的面歇斯底里地吼着再也不会管他,哪怕他被人剁碎了我都不会再管他。
  母亲被逼的没办法了,哭着对我说了一段她藏了大半辈子的事。
  当年我做完手术后,一直体弱多病,常年往医院跑,一个只有二十天的婴儿就做了开腹手术,身子骨之差可想而知。在我三岁那年,又生了一场大病,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
  爷爷找来隔壁村很有声望的土菩萨,想为我祈福。土菩萨只看了我一眼,就说我占了别人的命宫,娘胎里就带凶煞,那孩子生不算生、死不算死,没有走正道生出来,死了也投不了胎,所以一直跟着我,早晚会把我折磨死,就算我死了,他还会继续祸害我家。
  我家人吓得半死,求土菩萨为我解这一难。
  土菩萨说我抢了人家的命,怎么都不可能彻底化解,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家造的孽,还需我家偿。首先我们要给那孩子取名字、立碑做坟、写进族谱,然后这孩子必须重新投到我家,我家要好吃好喝伺候着,补偿他,只要对他好,我们家就可以相安无事。
  于是在土菩萨的“帮助”下,我妈生了我弟弟。
  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浑身发冷,不是害怕,而是恶心,由衷地恶心。
  我的老家极其迷信,他们相信土菩萨说的每一句话,他们认为这个弟弟就是那个寄生胎的转世,所以从小对他娇生惯养、百依百顺。
  可我不信,我一个法学博士,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怎么可能相信这些邪乎的东西。
  但我家人深信不疑,因为那个土菩萨根本不知道我出生时发生的事,却一眼看出有个婴儿跟着我,还因为自从我妈怀了我弟弟,我的身体就真的逐渐好了起来。
  于是我和那个寄生胎,在家人口中、在族谱里,就变成了一对共生的双胞胎兄弟。我不想承认,那只是一个失败的、长错了位置的受精卵,在物竞天择的繁衍系统里没能存活下来,他注定要被淘汰,管我什么事?
  然而我没有办法,在母亲一再地洗脑下,我心里不是一点怀疑都没有,母亲让我养着弟弟,说这是我欠“他”的,只有好好养着他,我们一家才能平安。
  我不信,但我屈服了。
  第四章
  当我从浴室出来,女友缩着肩膀,将身体蜷在被子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有一种无声的易碎感,很能激起男人的怜惜。
  我对她的评价介乎于聪明与蠢之间,她聪明在令我不屑的地方,她很擅长利用自己的优势——年轻、貌美、乖巧——针对目标群体换取自己无法创造的价值,她蠢就蠢在她自己无法创造价值,不读书,不进取,不依附别人就活不下去。不过我可以理解她,我和她一样来自没有资源和背景的小地方,越是贫瘠的土地,想要活下去就需要拥有更多的生存智慧,比如依附。
  我并不想要这样一个女人生的儿子,尽管我确实想要个儿子。
  没有儿子是我和妻子之间一个显性矛盾,事实上,这并不是最主要的矛盾,只能算之一,但以此作为外层涂装,可以掩盖我内心深处更多的愤懑和屈辱,毕竟如果我只是一个重男轻女的男人,就可以嫁祸给家乡的传统糟粕,胜过被指责为一个忘恩负义、喜新厌旧、自私薄情的人。
  不过在短暂的权衡后,我还是决定让她生下来,我的年龄让我有紧迫感,这是一个很合适的时机。
  我上床抱住了她,温柔地安慰她:“你确定是男孩儿吗?”
  她连忙点头。
  “你找谁测的?国内不允许性别鉴定的。”
  “我同学的亲戚,花了点钱……”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估计你也找不到特别靠谱的地方,这毕竟是违法的。我来安排吧,你再测一次,咱们稳妥一点,好不好?”这个孩子的出生会给我带来不少麻烦,我必须确保这真的是个儿子,并且真的是我的。
  她轻蹙着眉:“老公,你不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但是我信不过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拿自己的职业和未来冒险的人,乖,这件事交给我,这样咱们都安心,好吗?”
  她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很快就通过自己的人脉网找到了一个朋友的朋友,约好了周末带女友过去。
  周五晚上,我回家吃饭。我平时应酬多,即便没有应酬,也会创造应酬,尽量不在家吃,而每周五女儿会从寄宿学校回来,周末两天她都要去上各种课,一家三口一起吃顿饭,成了我们夫妻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女儿捧着手机在打游戏,见到我也只是抬头叫了声“爸”,我随口问她在学校怎么样,她也随口回答都挺好的。
  女儿正直青春期,我完全搞不懂十几岁的女孩子脑子里都想些什么,我们平时见面少、交流少,她怕我,我对她了解也不多,甚至忘了她现在到底上几年级。但我为她铺好了未来的路,也会给她备一些嫁妆,总归是我的骨血,感情是有的,不会太亏待她,可惜只是个女儿,终究要成外姓人。
  如果我有了儿子,一切就会不一样。想到女友肚子里的孩子,我心头有些雀跃,尽管为了这个孩子我要面对一系列接踵而来的麻烦,但值得。
  我偷偷看了一眼正在低头吃饭的妻子,她发丝有些凌乱,眉眼间的纹路里藏着道道岁月赋予的疲倦,居家服上沾了一点油渍,应该是刚从厨房带出来的。
  如果让我选的话,我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婚生子,可惜妻子不可能了。
  与妻子走到今天这步,我是有些后悔的,虽然后悔是无用的。
  当年我拼命追求妻子,不仅仅因为她是本地人,是厅长的独生女,还因为她高挑曼妙,白皙秀美,是个男人见了都不免心动,在学校里也曾是风靡一时的美人,我真的爱过她,我们也曾有过如胶似漆的热恋。
  我也曾想,如果当时我没说那句话,如今或许会不一样。
  不过,现状也算不错,至少她把我、把女儿、把我妈都照顾得挺好,而我也没亏待她家。当年她家是帮过我,但后来她爸生病,家里不行了,这些年可都是靠我,她自己心里也清楚。我在外有自由,在家有地位,除了工作其他都不用操心,一个男人能活到这个程度,可以说是相当舒爽了。
  等我再有了儿子,就完满了。
  恍惚间,我顺着漆黑的公路一直走、一直走,很遥远的前方,一点萤火依稀可见,但我走了很久还是无法企及。我有些着急了,那萤火是在指引我,还是逃避我?
  我失去了耐性,加快脚步,甚至逐渐跑了起来,我伸出手,去够那细小的光点,但它每每从我指缝间漏过,我气急败坏。随着我越跑越快,我发现我的影子因为追不上我的速度而被甩在了后面,很快与我的身体分离了,我吃惊地回头去看,我的影子也做出伸手去抓的动作,两条腿也飞快地交替着。
  我在追光,我的影子在追我。
  我的影子越落越远,它边追边喊着“等等我”……
  我害怕了,拼命地跑。
  “等等我啊,救救我啊,不要丢下我啊——”影子哀嚎着,声音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尖锐。
  我再次回头,见我的影子从中间裂缝了,有什么东西如蛇蜕般正在褪去影子浓黑的外衣,那是一个人,一个赤身裸体的人,他没有任何毛发,皮肤皱巴着,眼睛还无法睁开,带着一身红白掺杂的恶心粘液,从包裹他的影衣里爬了出来,肚脐上还拖拽着一条长长的肉条……
  他张开了嘴,他甚至没有牙,用空洞洞的嘴发出诡吊的呼唤:“大哥……救救我啊……大哥……”
  他长着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大哥……别丢下我……你别想丢下我……永远……不能丢下我……”
  如同在悬崖边上一脚踩空,我在极度的惊恐中猛然睁开了眼睛。
  在我无法用感知去度量的时间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我僵硬地坐在床上,等待意识和官能重回我的躯壳。
  良久,我缓过一口气,人也从浑沌中醒了过来。
  我又做噩梦了。在被失眠症折磨的这些年里,噩梦成了我的一部分,相对应的是我在清醒的白日也不断经历着生活的各种磋磨,这给我一种荒诞的启迪,好像我的白天和黑夜上演着两出不同的故事,相同的是主角都在搏斗,都在冒险,都在挣扎,所以我并不因噩梦而过于忧心,比起现实中尝不尽的人生之苦,梦终究只是梦。
  但最近的梦越来越让我害怕了,因为它们围绕着我非正常死亡的弟弟,愈发地具象化。
  出事之后,我梦到过弟弟两到三次,我的病本来就容易忧虑和燥郁,做噩梦也正常,但唯有这一次,我十分确定梦里的不是我弟弟,而是我,尽管我们长得有七分相象,但那个、那个“东西”,是我。
  或者说,或者说不是我,而可能是……
  我不敢再往下想,伴随着生理性的反胃,我身上流了很多汗,被褥都是潮的,我想起来洗个澡,但双腿发软,几乎没有力气撑起身体。
  我缓了几口气,才挪到床边,在我的一只脚将要落地时,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黢黑的、浓稠的、模糊又膨胀的,我的心狠狠一紧,几乎是本能地缩回了脚。
  黑暗中,我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像两只虚张声势的兽,互相咆哮着想要吓退对方,最后却发现彼此的恐惧同宗同源,只能一同驯顺地沉寂于长夜。
  由于晚上没休息好,白天我比约定时间迟了快一个小时,才到了我约好的私立医院。
  女友早早已经等在那里,正在和我朋友给我找的医生聊天。
  医生当着我的面给女友抽了血,送去检测。趁着女友上厕所,我问起了做亲子鉴定的事。
  医生说道:“白总在电话里跟我说了,说你想确定这孩子与你的亲子关系,这个可以做是可以做,但现在太早,最少也得等孕十周,为了婴儿的健康,建议是十六周之后,做羊水穿刺。”他顿了顿,“这得孕母签字同意。”
  我皱起眉:“就没有别的不让她知道的办法吗?”
  医生苦笑着摇头:“一般都是生下来再做。”
  看来亲子鉴定只能等孩子出生了,如果孩子万一真的不是我的,那我也落得轻松,谅她既没胆子耍我,也没本事赖上我。
  “她现在怀了多久了?”
  “得根据性生活和月经时间去倒推。”
  正巧女友回来了,医生便与她一起推算起怀孕的时间。
  “我是10号测的,例假最后一次是……嗯,往后推几个星期,那就是……”
  女友和医生对了半天,她才确定地说:“那就是七周了。”
  “七周。”我点点头,确实还太小。
  “是啊。”女友笑看了我一眼,“应该就是14号那天……”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猛地扭头看向她。
  女友被吓了一跳。
  “你说哪天?!”我瞪直了眼睛,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吓人,就连一旁的医生身体都下意识地往后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