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完全无法容忍冷元知再留在大燕,哪怕多呆一刻,他都会暴怒。
此刻三牌楼附近的缙云阁,冷元初披着绒毯坐在椅子上,是要看刺向冷兴茂这个千古罪人的第一刀,才能告慰那个被瘴毒残害十年、又被当做棋子摆弄的自己。
今日的刑场依旧人山人海,冷元初垂眸看着,直到时辰已到,刽子手上前时,传来一尖锐的声响。
是邱馥,穿着霭蓝色的囚服,拖着脚镣奔上行刑台。“住手!”
冷兴茂本以为这辈子见不到夫人了,没想到他的妻子还能念着夫妻情分送他一程。
“老夫遗憾,此生没能与你白头偕老,夫人,我一定在那边等你。”冷兴茂看着瘦得有些脱相的妻子,实在心疼,她一辈子求离开他,之前这段日子算是如她所愿,她怎么把自己过得这般差?
还是离开他就活不了啊。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邱馥环顾着乌泱泱的百姓,眯着眼分辨,她知道今日温行川一定会在此地,她之前就有话要说,但温行川拒绝见她。
冷元朔和冷元朝被母亲突然的行为震住,冷元朔准备去拉母亲下来,被林珈珞拦住。“兴许是有话说呢。”
温行川此刻正立在冷元初身侧,看刽子手因邱馥不敢动手,就在这阁楼围栏探出半个身体,“搅扰法场者同罪,邱氏,上路吧。”
“我要为我儿子脱罪。”邱氏看到温行川的身影立即大吼,我儿子没必要为冷兴茂这个畜生流放,他们,不是冷兴茂的儿子!”
全场陷入沉静,紧接着爆发喧哗,就连冷元初也撑起无力的身体站起来,蹭到温行川身旁,一同俯视站在冷兴茂面前的邱馥。
“冷兴茂当年,为了我邱家的家财强行娶我,我嫁给他时已有身孕,就是长子冷元朝。”
冷元朝的名字在江宁府乃至大燕同样远扬,就连刽子手都震惊了,放下刀不知所措。
邱馥没有回头看冷兴茂一霎变色的脸,继续喊着,边讲边流下浑浊的眼泪,“此后不久,邱家家产被冷兴茂和他的宗族掠夺,我不想与这种人面兽心之人生活,自服了避子之药。”
邱馥突然回头看向冷兴茂,表情狰狞,“后来出了意外,我与先帝春宵一度,有了元朔,那时我已经被你打怕了,怕此事被你发现,对你假意几分。现在元朝元朔都长大了,我也这么大岁数,要什么面子?冷兴茂,我为何要与王诀再生下冷元初,就是要你知道,我邱馥,一辈子都没有爱过你!”
“你……你在胡闹!“冷兴茂脸色骤变,“邱馥,这玩笑开不得!”
“开不得?冷兴茂,这不是玩笑,不信你抬头看看温行川身边人,像不像我与王诀的孩子!你再看看元朔,和他的异母兄弟温琅像不像!”
温琅本就是带儿子儿媳做监斩官,此刻就在刑场边的官座上。
活了四十五载,依旧扛不住这突然的冲击,视线移到那边站在各自夫人身旁的冷元朝和冷元朔,神情与他们一样,震惊到失语。
邱馥嘴没停,宣泄着压抑五十年的苦楚:“你和你们冷氏家族是扒在我邱家吸血的蚂蝗,我阻拦不了,但不代表我会心甘情愿和你过日子!现在,我只恨你死的晚,我这辈子被你彻底毁了,不能再让儿子被你这个畜生拖累!冷兴茂,你不是最爱炫耀有一双日月同辉的儿子?现在,我明明白白再告诉你一遍,他们不是你儿子,而你,辛辛苦苦替温裕养儿子这件事,就到地狱找他算计吧!”
“邱馥!”冷兴茂的手脚是被紧紧困在一个一人多高的木桩之上,冷兴茂彻底慌了,嘶吼间苍老的筋脉从脖子爆出,“你这个疯妇,老夫一生都在为你奋斗,你就这样对我!邱馥,你真是好啊,好……”
“问刑吧。”温行川一句话结束这场闹剧,侧身冷元初苍白的脸,想抱她,却想到她昨日与冷元知含情脉脉的哭诉,心里很堵。
蘅元四年二月二十五,冷兴茂及叛党极刑而亡,冷元知带着冷氏族远走南洋,而冷元朝和冷元朔留了下来。
邱馥想认冷元初回家,但冷元初拒绝了。
冷元初连续几日将自己锁在屋里,温行川无法进来,他请了冷元朝和冷元朔,几乎所有家人都来劝过冷元初,皆是无果。
直到温行宁站在门外。
“当我被那匪徒绑架,我才知道嫂子你在宫变时候有多害怕。”温行宁酸着鼻子讲道:“嫂子,当初是我无知,对你讲话重了,我不求嫂子原谅,但是我爹娘,还有哥哥,都很担心你。你都好几天没吃饭了,嫂子……”
“我没事。”冷元初打开门,看到一脸焦虑的温行宁和一直在门外等她的温行川,抚平衣裙,和煦言道,“陛下,我想一家人既然都在,一起吃饭吧。”
温行川走上前握住冷元初的手,立刻要侍卫传口谕。
当夜,仰止园里摆了家宴。魏嫆和冷元朝先赶过来,魏嫆一看到瘦了一圈的冷元初,立刻把她搂在怀里。
“都过去了,孩子,都过去了。”
冷元初回抱住魏嫆,在她耳边悄悄说道,“那以后我该叫你阿娘,还是嫂子?”
魏嫆一愣,掩唇偷笑,回头看一眼与温行川论政事的夫君,低声道:“你喊我阿娘,但是得喊他长兄。”
冷元初知道魏嫆在开玩笑,难道笑了一下。
“昀昀又在讲夫君坏话。”冷元朝一看妻子这神色就知道她按耐不住,非要提这件事。这几日他很愁冷元初的心神能不能抗住,但魏嫆说冷元初一定不会有事,“她比当年的我还要坚强,而且她身边,还有我们在呢。”
冷元朝走上前,与冷元初讲话的语气温柔,“之前是我母亲为了保命胡言乱语,你不要信,我把她送到道观静养去了。你就是我女儿,任谁看都是。”
冷元初瞧见温琅和林婉淑走来,向他们屈膝行礼。忽然想到,若是喊冷元朝长兄,恐怕会让他们之间尴尬到没法相处,想了想倒也有趣,应下这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好啊,阿爹阿娘。”
待到圆桌摆满盛宴,冷元初发现冷元朔和林珈珞并未赶来。
“知道夫君是温裕的儿子,珈珞也得接受一段时间,我们先吃。”林婉淑给坐在一旁的冷元初夹了一个芙蓉球,“有些事情虽然我们决定不了,但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做到不负内心,已经可以算是圆满。”
林婉淑讲完,看到冷元朔孤零零赶过来,脸色阴郁。
“所以夫人愿意回到孤身边吗?”温琅摩挲着酒杯问向林婉淑。
林婉淑问温行宁:“女儿的意思是?”
“对不起阿娘,我把阿娘给我的荷包弄丢了。”温行宁委屈得声音很低,“我想阿娘再给女儿绣一个,可以吗?”
林婉淑鼻尖一酸,凤眸里蓄起泪,“你终于唤我阿娘了。”
温行宁起身绕过冷元初,扑在林婉淑怀里,“阿娘,对不起,以前是女儿糊涂,看不懂阿娘的难处。”
林婉淑好好拥着女儿,上一次抱她时她还没有她肩膀高,如今也是大姑娘,个子都比她高了。
“我是自私点,想阿爹和阿娘复合。”温行宁耸耸鼻子,“我嫁人时,想要爹娘一起送嫁。”
林婉淑瞪大眼睛,看向坐在一旁的温琅。
温琅举杯碰了一下她面前的酒觞,沉默地一饮而尽。
林婉淑会意,但是没理温琅,操心起女儿的婚事,“和赵叡讲好了?”
……
酒过三巡,温行川清清嗓子,与诸位讲道:“东海那边倭寇之患迟迟未解,我与父亲准备亲征。元初,朝政之事,朕需要你帮助。”
冷元初抿了抿唇,“一定要亲征吗?”
温行川点了点头,“朕是皇帝,要为民而战,疆土不稳,朕若退缩,天下百姓如何安心?”
冷元初忽然有些不舍。
冷元朔突然推倒酒杯站了起来,神情萧瑟,“我也去打仗,珈珞不要我,我不如战死沙场好了。”
冷元朔一直在一杯酒一杯酒地闷,此刻讲话,站都站不稳。魏嫆和冷元朝急忙扶着弟弟的左膀右臂把他按坐下来,冷元朝拍着弟弟的后背道:“别添乱。”
“我没添乱。温行川,我生意也不做了,没有老婆怎么做,赚那么多钱图什么?我把船都给你,你拿去,撞倭寇的船。”冷元朔说完醉倒在桌前,紧闭的眼眸里滑落一滴泪。
“是缺军费吗?”冷元初忽然想起温行川那个略显捉襟见肘的内库,讲道,“我可以捐军费。”
温行川轻轻拍着冷元初的肩膀,“不用,朕只是把用在宫廷的钱都充军费了,不必用皇后的钱,对了,朕把穗德钱庄的钥匙交给你,你用你在钱庄的本事,把朕的内库和百姓的钱库经营好吧。朕若战死沙场,你要辅佐好熙安,稳住大燕的江山。”
“陛下不能如此讲!”冷元初听温行川竟有托孤之意,急忙站了起来,可在座的长辈神色自若。